许多人在精神上均不同程度地患有恐高症,说什么“峣峣者易折,岌岌者可危”,说什么“高处不胜寒”,说什么“爬得高摔得重”,其实是裹足不敢涉险。这与儒家的中庸之道不无干系,它教人凡事不偏不倚,勿走极端,两千多年来中国的读书人视之为头号法则而奉行不悖,明哲保身的技术早已臻于炉火纯青的化境。
以我的见闻所及,国人是多少有点登临癖的,稍稍披览一下古典诗文,我们就不难发现,登高寄兴的作品简直多于恒河沙数。异邦异域的作家并非无高处可登,感觉上却似乎对这类题材比较迟钝,大抵西方的骚人不像东土的雅士那么偏爱湖山之美,喜欢高瞻远瞩吧。当然也有另一种见解,认为中国人向来活得十分压抑,才特别需要一个能够放松性情的地方,以便呼吐胸中的积郁,获得一点释放的自由。细想想,这种说法的确有它高明深察之处。
古代的亭台楼阁大多临水而筑,于平阔要害处正好放眼,全无一点挂碍。若措置于大江大湖之滨,则往往成为风景胜地。
世人在精神上渴求自由,古今并无大异,他们的心胸往往禁不住严酷现实的过度挤压而坼裂变形,最终陷身于苦难的齿轮中发出哀叫。因此古代的诗家登临舒目,快意之余,常不免复生悲感。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王粲生逢兵火交侵、人命惟浅的东汉末世,楼头所见皆是白骨荒原,当然悲不自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古台,兴发的乃是对天地人生的大怆恸,这决非寻常的无病呻吟,千秋之下读此寥寥二十二字的古诗,我仍不免三叹而三掬泪。
古代的诗家站在高处,种种梦幻泡影皆为之遁形,他们合该看清人生的悲剧意蕴。
也有超然的智者似乎一不小心就迈到红尘之外,回头另作开解之语,让人听来多少有点隔膜:“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大有教人修心的意思,至于范仲淹倡导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境界,大概只有明心见性的禅家才能真正做到吧。
我读西晋文学家左太冲的诗,最喜欢“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两句。这种高洁的精神差不多都快要失传了。凡夫俗子身在妙高之处则蝇营狗苟,身在润泽之地则同流合污,实为人间常景,不足讶怪。灵魂若要据于高地,肉体就须栖于卑陬,可谓此事古难全。“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人则是双脚站在悬崖上,只要被那些“醉汉”稍稍一挤一推,就会一头栽落下去,想伸手抓根藤蔓都来不及。有鉴于此,许多人在精神上均不同程度地患有恐高症,说什么“峣峣者易折,岌岌者可危”,说什么“高处不胜寒”,说什么“爬得高摔得重”,其实是裹足不敢涉险。这与儒家的中庸之道。也不无干系,它教人凡事不偏不倚,勿走极端,两千多年来中国的读书人视之为头号法则而奉行不悖,明哲保身的技术早已臻于炉火纯青的化境。
许多人应该向六一居士欧阳修讨教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他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寄意于绿水青山,赊取风月比孔乙己赊酒更得便宜,绝对不会被店主逼债。六一居士聪明就聪明在能入能出,入则明修暗渡,宦海轻舟一帆高挂;出则野鹤闲云,尘中细故不了了之。高也能成,低也肯就,于是就没有圆凿方枘之忧。
“体虚”的苏东坡好像特别怕“冷”,说什么“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看得太清楚了,倒反而容易犯嘀咕。东坡一生流落如转篷,最终被贬死于南蛮之地,幸得他天性乐观,始终在精神的孤峰上自斟自酌,自歌自舞,冷是冷了一点,但绝胜风景都在那儿。他不过是憋不住,把几句牢骚话从心口里全抖落出来,其实并不乐意去小小的朝堂趋炎就热。古代有名有数的文人多半只能如此高踞于精神的极顶,傲视沧海横流,茫然无所同归。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王安石以这种貌似清醒的心态解读历史,害得后人也一同掉入泥潭,久久不能自拔。在高处,应以找寻自我为第一要义,细想来,世间的悲欢都不过暂寄于一时一地而已,遗迹与遗意即使落于言诠,变成诗歌、文章、词曲、戏剧,也早已走样,非复旧观。
自我的失落比神灵的失落更危险。因为神灵具有再造的无限可能性,而人往往成毁于一念之间。我们若只能安居“平野”,就不要措身“高原”,因为缺“氧”而致命,风光也就十分有限了。有人或许甘于忍受曲高和寡的不遇之苦,背离世俗,皎皎而不自污,在高处依然纵情快意,这种抉择往往以失去现实享乐为代价,以保全自我本心为归结,高寒之地也就可以“嫦娥玉女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八百多年前,辛弃疾在建康赏心亭上叹恨“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愤于志士无报国之门,英雄无用武之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的这种忧患意识真能使男儿为之血沸,只可惜历代腐败的统治者并不领情,英雄豪杰的抱负也就屡屡落空。高处的壮歌都成了绝唱和遗响,让人感受其中万古如斯的悲凉。
在高处,一个人最容易与历史会合,也最容易与自己会合。
在这个会合点,我们歌哭多于言笑,沉默多于放谈。因为思想无所不至,它将洞察幽微,辨析出我们起始和结末的那些虚虚实实的体验。
在高处,可能我们的肉体有一个座次,心灵则无可立锥,反之亦然,很难各得其所。如果让我选择,我真不知该如何措置它们。身心同在高处的非神即圣,我们只有在眺望和仰望时才与那些横绝天际的背影相逢。
古代不少猛人阔人奸人贼人临终前嘱咐子孙将自己的墓庐筑在高处,峨然且巍然,以凌驾万物为乐,其意不言自明。但这种营求完全无济于事,他们的朽骨早已支撑不起最后那个“灵魂高高在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