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道德家极为罕见,能拴紧裤腰带的男人也颇为稀少,土木其形死灰其心更不值得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点闪失是正常的,关键就在于,你究竟是为真爱而痴迷,还是为邪欲而淫乱?
我先讲讲“坐怀不乱”这个典故的来历:春秋时期,鲁国的第二号君子柳下惠(头号君子是孔仲尼)在野外救助一位冻僵了的少女,将她抱在怀中,用体温为她驱寒,却不曾揩她半滴“香油”(文雅的说法即“非礼”),对于这一违反自然常情的做法,后世的理学家交口称赞,而素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作人”标榜于世的胡门弟子则暗生疑窦。归结起来,疑点有三:其一,该女子在野外冻僵,柳下惠理应生火烘烤才对(当时生态环境极好,柴草随处可办,取火之物也不费找寻),何至于不假思索,就解开袍服将她搂在怀中,以微弱的体温为她解冻?其二,既然身在野外,路无行人,乱与未乱谁能知之?假若该女子醒后报德感恩,兼以孤男寡女两情相悦,做成好事,也无可厚非;其三,柳下惠是当时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高洁之士,他悬崖勒马,控弦未发,不肯乘人之危,纯属贤者风范,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莫非那些道学家个个坐怀必乱,才打心眼里特别钦佩柳下惠?三点疑问之后,横竖有多种评说,而这类问题并非真理,不可能越辩越明,倒是会越讲越暧昧。
孟子曾说,男女授受不亲是礼,但“嫂溺不援,是豺狼也”。为此,孟子特别强调了“从权”的必要性。嫂子溺水,小叔子赶紧伸手去救,少女冻僵,柳下惠赶紧将她抱在怀里,当然都是背礼从权。由此不难见出,刻板冷酷的封建礼教缺乏灵活性,紧要关头一个人若拘于礼数,不作权变,就有堕入禽兽行列与之为伍的危险。后世多如过河之鲫的道学家智商并不低,他们熟读古圣贤的语录,时时处处背诵什么“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动”的十六字真言,然而一有机会,他们就谋想着越礼从权,恨不得天下女子都掉落到深井,僵卧在荒原,他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该解衣时就解衣。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他们只好站在井边和野外干着急,一点也使不上劲,很难贯彻圣人“从权”的1254号文件精神。古代有则笑话,某花和尚逛窑子,被人斥责为欺佛犯戒,他却模仿地藏菩萨的口气振振有词地说:“地狱未空,我誓不成佛!”历朝历代的卫道士与那位花和尚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各有各的幌子,各有各的招术,用磐石样的“礼”字去镇压别人,却用赦令样的“从权”饶恕自己,这方面的操作规程他们早已烂熟于心。
如果古史无虚言,柳下惠美德可风,的确是纯种君子,像他那样的人物,我宁愿信其有,可疑的倒是某些人自我标榜如何道德高尚,美色当前,能坐怀不乱。在西方,一位中世纪的教棍子,同时是大名鼎鼎的学者,曾在“唯灵论”的漂亮幌子下发表奇谈,他说,一个信奉天主的人只要在灵的方面不怀邪念,就尽可以抚摸修女的乳房,不算犯罪。可是唯灵论的纯度大有问题,自教皇以下,私生子层出不穷,这些显然是违规出轨的纪录。自己猛抽自己的耳光,也不错啊,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只要聪明人肯稍稍动一动脑筋,就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无端让一位足以乱性的红颜女子坐在怀中(并非为之解冻),耳鬓厮磨,肌肤相侵,却要像石佛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他们究竟是存心作秀,还是故意装傻?不管是其中哪种情形,都无足称誉。作鲁男子真有如此容易吗?柳下惠那样的君子在古风淳朴的春秋时代尚且犹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何以在道德沦丧的今天反而盛产不衰呢?不待明白人去细想,也可猜到其中有诈。在十年前,生活作风问题还是不小的“问题”,现在环境宽松得多了,某些公仆为何仍要标榜自己“坐怀不乱”?你必须脑筋急转弯,才会恍然大悟:他们别无政绩,于是只好挖空心思,吹嘘自己品行高尚,摆出一副以德服人的架势。
假道学不仅在纸上风行,而且以此为名的连锁店也在世间遍地开花,各种货色琳琅满目。场面上的人物在锒铛入狱前个个“品行无亏”,尽管私底下他们花天酒地,台面上却道貌岸然。民谣中有所谓“说真话领导不喜欢,说假话群众不喜欢,说痞话大家都喜欢”,又岂止说痞话那么简单?年年扫黄,却越扫越黄,这无疑是最好的注解。司法机关每次拎出一串欲壑难填的贪官就会同时拎出一串与之相匹配的粉嫩香艳的情妇,二者早已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谁要是为这些贪官开脱,夸他们坐怀不乱,只怕连弱智者也会大摇其脑袋瓜。贪官在位时要美化自己,第一要适时适地愤世嫉俗,批评社会风气太差,第二要乐于接受那些马屁精对自己私德的称赞,同时善于在各种场合自我表扬。顶省事顶含蓄的,也会大老远跑去柳家老店买件前襟印有“坐怀不乱”字样的文化衫穿穿。清醒的旁观者尽可嗤之以鼻,却万万不可去撩大人物漂亮的遮羞布,那是百分之百的禁忌,除非某公撞了大煞,倒了大楣,你才有可能获准戴着防臭面罩去兜底掀一掀他的丑闻,到那时,柳家文化衫背后的字样——“信不信由你”——所造成的戏谑意味就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
谁能坐怀不乱?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现成的答案,真正的道德家极为罕见,能拴紧裤腰带的男人十分稀少,土木其形死灰其心也无足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点闪失是正常的,关键就在于,你究竟是为真爱而痴迷,为邪欲而淫乱?或者只是简单的钱色交易?为真爱而迷乱符合人性,为邪欲而淫乱违背道德,钱色交易则触犯法律。贪官的堕落之所以不值得同情,就在于他们满足于钱色交易,完全是为邪欲而淫乱,他们这样做不仅践踏了人性,还蹂躏了道德和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