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尘寰多脚迹,皆因世事费猜寻。”不错,我们每个人自始至终都在寻寻觅觅。有的人找名,找利,找权,找乐子,找机会,有的人找骂,找抽,找恨,找偏门,找刺激。找呀找呀找呀找,你也许找到了家门,却没有找到钥匙;你也许找到了肉体,却没有找到灵魂。你是否知道自己丢失了一件至宝?它就是赤子之心。
西班牙瘦骑士唐吉诃德行侠仗义,头顶直冒白烟,他喜欢历险,挺身斗风车那场戏至今令人津津乐道。我比他更酷,横下一条心,向汽车挑战,上了街,不过半天时间,我已攒够身死百次的机会。我目不转睛,横过马路,再横过马路,只需三、五个回合,便险象环生。各种对我母亲大不敬的国骂劈头盖脑地浇来,犹如大排档的师傅用炸酱汁浇面,顶斯文的一句是——
“他妈的,想死啊,老子下次成全你!”
嚷嚷这话的家伙其实毫无胆色,他真要是够横够狠,就赶紧猛踩一脚油门啊,何必咋咋唬唬将这大好的机会延迟到下次?这种横马路游戏偶一为之还有点刺激,玩多了也没劲。《西游记》中,生得一身白花花好肉的唐僧老是被各路妖怪惦记和算计,他却满怀妇人之仁,老是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下救“美女”,三番五次念叨那句“蝼蚁尚且惜命”。我的觉悟比唐僧还低,又何苦为难自己?
这年月,完全不同于上古时代,“出其东门”,才“有女如云”,古典美女虽也牙尖齿利,却并不“咬”人,现在满街满市都在唱“女人是老虎”,我既非猛灌十八大碗高梁烧,照样夜过景阳岗的行者武松,也不是刀劈四虎的黑旋风李逵,霸气雄风自然大打折扣。老和尚带小和尚去城里,他担心徒弟念经茹素的日子长了,一旦见了山下的女人,童子功顶不住,会丧失掉五内菩提之性,管不住三寸有为之根,因而说了一句惊悚的话恐吓他:“女人是老虎!”结果呢,小和尚最终要与虎谋皮。城市里“巫山神女”比比皆是,我那原本就欠几灶火候的识别力一时间有了麻烦,随便称人“小姐”很可能会招来白眼。去年夏天,陪一位外地朋友逛街,他满脸兴奋之色,不停地指点时髦美眉,还附加言简意赅的评语:
“尤物就是尤物,秀色可餐,百事可乐,行了,别指望她们宜室宜家。”
我脑子里多少还有点怜香惜玉的传统美德,不表明犹自可,表明了,那位见多识广的外地朋友竟笑得前仰后合。
“难道怜香惜玉就这么可笑?”
“老兄,时代不同了,怜香惜玉已有新解。”
“有什么新解?愿闻其详。”
他擦了擦蒙尘的眼镜片,直擦得光可鉴人,才谑而且虐地说:
“这‘怜香’呢,是可怜你腰包瘪瘪,香钞不够;这惜玉呢,是可惜你死脑筋,偏要学柳下惠守身如玉,坐怀不乱。角度转换了,男人几千年假惺惺地怜惜美人,现在也轮到她们动真格地怜惜一回男人了。你瞧她们似笑非笑的神情,对那些没钱有想法的男人呢,是爱莫能助;对那些有钱没想法的男人呢,是恨不成交。幸而这个社会中既有钱又有想法的还是大有人在,巫山神女们想不风调雨顺都难。”
“怎么摇身一变,‘臭钱’就成了‘香钞’?”
又轮到那位外地朋友抽风似地发笑,他开导我,确实比神父挽救迷羊更有耐心:
“世间最香的香料既不是沉香,也不是没药,而是金钱,它的香气沁透空气的每一个分子,可以说无所不在。莫非你从未听人赞叹过‘有钱的感觉真好’?那种快感沦骨浃髓啊!文人受穷有日子了,几千年都没跟财神爷攀上转折亲,捞不到钱就说钱臭,与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同为一种心理缺陷。”
我不跟他磨牙斗嘴,论口才,他堪称一流,甚至可视为雄辩家。他认定“有钱才有电”,这“电”的含义太丰富了,可以说是感召力,也可以说是诱惑力,还可以说是穿透力,世事的成功与毁灭多半都由金钱决定。
夜间,我们在噪音平均值为95分贝的大街上漫游,看见神女一个个风情万种地进了歌楼,进了舞厅,进了桑拿室,进了休闲屋,进了咖啡巴,进了夜总会,进了五星级酒店,进了这包房那包厢的,仿佛泥牛入海。
“别担心,明天一早,她们又会浮出水面。”
老实说,我怕见街头的神女,是怕见她们那种“以身饲虎”(这回她们的角色只是“肉蒲团”)的狠劲。我记起某位地下诗人的几句诗——
比矮小的顾城举得更高
那把斧子在头顶呼啸
我为何要转过身
为何要摘下眼镜
我怕 我真的怕看到
金钱将美女一一伐倒
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袖手旁观金钱对美女滥砍滥伐。从灯红酒绿处,我依稀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戏剧中常有英雄救美人的场面,可是现实生活里谁是落难者?无法分清,因此你注定做不了护花骑士。
“没有谁需要救助,你还是救救自己吧。”这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响在耳畔。
不止一千次,我经过那座临街的幼儿园,看见花蕾似的孩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总喜欢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蹦蹦跳跳,齐唱一首老掉牙的儿歌:“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握握手,行行礼/大家一起找朋友。”他们唱得多好啊!这首儿歌由悦耳的童声唱出来,我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这个世界是一座大而又大的后花园。找朋友,哦,如此冷漠的世界还有朋友可找吗?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若非孩子们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和笑容,我绝对不敢相信。太好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莫道尘寰多脚迹,皆因世事费猜寻”,不错,我们每个人自始至终都在寻寻觅觅。有的人找名,找利,找权,找乐子,找机会,有的人找骂,找抽,找恨,找偏门,找刺激。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呀找呀找呀找,你究竟找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找到空虚。”
能找到空虚的人,就不能说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找着的“空虚”恰恰是别人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找到的东西,至少他不比那些找到纸冠和萝卜印章的人更惨,在深度空虚之中,如果够幸运,他也许能找到失散已久的自我,庆幸他尚未异化。人到世间来走一趟,找一趟,最大的收获当莫过于此吧。
“你最怕找到什么?”
“这问题好怪,我最怕找到——哦,对了,我最怕找到真理。”
“找到真理,有什么好怕的?”
“在摆正它之前,我先就被摆平了,这可不是好玩的。”
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最怕找到真理。
找呀找呀找呀找,你若凡事都要找出个意义来,就难免拨草寻蛇,找到之日,只怕你消受不起。正如一通锣声响过之后,猴戏开场,你必须去找呀找呀找,从天亮找到天黑,再从天阴找到天晴,找到了,你就报喜或者报忧。
“总有一天我能找到安宁。”
那首先得找到死神。某日,我在大桥上亲眼看见一位男子纵身跳入湘江,我大脑中第一个闪念就是,这位仁兄在找一种他自认为最彻底的解脱方式。结果,他未能如愿以偿,死神将他通身打量一番,摇摇头,转身就走。他还会继续找死吗?去吞药,投环,割脉,纵火?或许他一生都不会再动轻生的念头,他体验了一次赴死的感觉,并不十分完美,成就感更是微乎其微。他呕完满腹的脏水后,抬眼望去,桥上桥下黑鸦鸦的围观者像看一只落汤鸡那样神情木然,见他醒转过来,似乎很扫兴,又各自闷头闷脑地散开。好在众人饭后的谈资已备,菜根陷牙齿,也能剔出不少话茬儿来。
我在噪音平均值为95分贝的大街上漫游,竟找不到一张安置自己的座椅,临街店堂里有的是空桌和雅座,可是那些被生意清淡弄得有点焦躁不安的服务小姐个个神气都像《水浒传》中的孙二娘,老实说,我最近有些发胖,不敢送肉上砧板。
找呀找呀找呀找,你也许找到了家门,却没有找到钥匙;你也许找到了肉体,却没有找到灵魂。找呀找呀找呀找,你究竟能找到什么?
“何不试着往回找?”
“往回找?”
“是啊,去找回你的赤子之心。”
这就对了,只要没患失忆症,你就还有获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