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良知泯灭了,他就根本没有资格再奢谈人生境界,即使权势熏天,富可敌国,名噪全球,也只是物质世界的飞人,精神世界的爬虫。
王开林
人生的最高境界,并非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简要说来,即是“问心无愧”。千万别小看了这个“愧”字,就算你赚了大钱,做了大官,出了大名,真要是心底积了一层又一层的“愧”,这些老鼠屎迟早会打坏一大锅香汤。愧则有悔,愧则有疚,悔疚则伤及神明,内心的安宁从此遭到破坏,那些好受用也将随之腐臭变质,先前的美味会突然变得不堪入口。古罗马的哲学家奥古斯丁晚年著《忏悔录》,回忆自己青年时代种种孟浪荒唐行为,比如荒废学业,放纵肉欲,偷窃东西,欺骗朋友,追求奇特的快乐和满足,他内心深感不安和悔恨。法国思想家卢梭曾被同时代的哲人狄德罗酷评为“不老实,像撒旦一样自负,忘恩负义,残忍,伪善,充满敌意”,他同样写过一部《忏悔录》,将自己的劣迹和恶行一一向世人曝光,毫无遮掩,毫无隐讳,比如偷窃,栽脏,通奸,遗弃子女等等,他与奥古斯丁一样,内心感到十分羞愧,所以才用解剖刀似的笔触撰写回忆录,以求卸下沉重的精神包袱,获得喘息之机。此外,像巴金写《说真话集》,韦君宜写《思痛录》,邵燕祥写《人生败笔》,都是因为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说了违心的话,做了违心的事,写了违心的文章,虽时过境迁,但他们良知未泯,深恐愧疚的白蚁会蛀空自己的灵魂。他们的忏悔是真诚的,宽宏大度的读者决不会揪住他们在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下的私德有亏痛加谴责。
你也许会说:“为何世间有一类人,做尽肮脏勾当和缺德事,仍然能够活得十二分滋润呢?他们内心似乎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和歉疚。”
这样的诘问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不忏悔不愧疚的死硬派都代表着生命的负面和阴影。答案是:一个人良知泯灭了,他就根本没有资格再奢谈人生境界,即使权势熏天,富可敌国,名噪全球,也只是物质世界的飞人,精神世界的爬虫。你们想想看,南宋宰相秦桧卖国求荣,害死了抗金英雄岳飞,他拒不愧疚;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中反间计,冤杀了抗金(后金)英雄袁崇焕,他也拒不愧疚,尽管事后秦桧宰相照当,朱由检皇帝照做,他们又达到了什么人生境界?前者是中国历史上天字第一号的奸臣,石像长跪在岳坟前,遭到千秋唾骂,后者是亡国昏君,自作孽,不可活,吊死在煤山的歪脖子树上,也很难博得世人的同情。西方古代格言说:“做坏事的人最受做坏事的苦。”与其说惩罚追逐罪恶,还不如说惩罚之于罪恶乃是如影随形。秦桧过临安驿桥时被崇拜岳飞的义士施全砍断轿腿,一惊成疾,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日处于极度恐惧之中,这惩罚并不算轻。挪威大剧作家易卜生曾对儿子西居尔说:“睡得好而吃得不好比吃得好睡得不好强。”良心安妥要比物质利益更值得珍视,他这话的深层含义耐人寻味。
北宋著名的“铁面御史”赵抃律己极严,他曾对友人说:“予昼之所为,夜必焚香告天,不敢告者则不为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这的确不是我们轻易即可抵达的人生境界,但只要修正本心,不为外物所迷惑,处世以真,待人以诚,不以狡诈强横为能事,慎终如始,不欺暗室,即可问心无愧。有句古话说,“死者复生,生者不愧”,那是因为生者未做任何损害道义良知的事情,可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无愧者的心肯定如朗朗天空,如清清泉水,如莹莹玉石,一尘不染,净洁无瑕,真正光风霁月!这样的境界才算得上人生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