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心灵的巷战:重整21世纪精神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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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宁为落花 不作槁木

大美弹指即破,深爱转瞬成空,貌似坚强的生命原本脆若苇草。这样也好啊,观剧者一再看到悲剧猩红的帷幕拉开而又掩拢,升起而又垂落,连台好戏催人泪下。

我流连在冷冷清清的旧书中间,漫不经心地翻翻这本小说,再翻翻那本画册,借此打发一整天时光。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那些哄小孩子的鬼话自然失效。

“前几天,我偷看了我妈枕头下面的《廊桥遗梦》,以为有多好看呢,没劲。可真奇怪,那样简单的故事情节,硬是赚到了我妈不少眼泪。”

“大人的心事谁清楚?我爸特别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折腾来折腾去,书都快散架了,真搞不懂,那书里面还能有座挖不空的金矿?”

“嘻嘻,你爸有苗头啦。”

“哼,你妈才到了三八线呢。”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中学生在书架那边没顾忌地扯着闲话,说的是她们的爸妈,却像是谈论不相干的别人。为人父母要想不成话柄,容易吗?

图书馆里总有股子腐烂水果的味道,我喜欢这浓郁的知识的腐香,置身其境,我就仿佛置身于远古的大庙深宫,纵然外面红尘蔽日,也落不到我肩头一星半点。

该承认的还得承认,我的人生真够平淡无奇的,尽管许多年来我一直能恬淡处之,不曾像孙悟空那样另寻七十二变,表面看去确实波澜不惊,但这并不表明我内心就从未有过山崩海立的时候。从前,我真正渴望的是那种热力四射的生活,干柴烈火,无所顾忌地燃烧,摇曳生姿的火焰呼呼作响,哔哔剥剥的火星卟卟飞溅,直到它没奈何熄灭了,变成残灰,直到它完全冷却。

十九岁时,我所知晓的人情世事还很有限,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正“用黑色的眸子寻找大地上的光明”,纯然凭着血性冲动,便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践履过的信条一字不易地划拨过来,大言不惭地作为案头豪语:

宁作飞灰,不作浮尘;

宁投熊熊烈火,光尽而灭,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宁为耀目流星,迸发万丈光芒,

不羡永恒星体,悠悠沉睡终古。

很多年无声无臭地过去了,我终于发现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纵然我甘作飞灰,却没有熊熊烈火可投;纵然我肯为耀目流星,也没有辽廓的天宇堪充墓圹。反观我所处的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冰冻车间,要保持住心中残剩的那几缕细若游丝的热力,已实属不易。曾几何时,我要避免感情麻木不仁,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疯狂地阅读,效仿长鲸吸水,从经典文本中吸取自己生命中一直付之阙如的大悲苦大欢乐。我算明白了,那样子找寻人生意义,简直如同捕风捉影,太过渺茫了,然而舍此我将堕入更大的空虚。

图书馆昏暗的灯光越来越苍老,我的目光在一排排夯实的书架上来回逡巡,心想,将所有的字,无论它是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汉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阿拉伯文,或者古印度的梵文、古希腊的拉丁文、古埃及的楔形文、古华夏的甲骨文,甚至还有女书这种早已僵死的文字,归在“人生如戏”的杏黄旗下,无非落实成两类:一是喜剧,二是悲剧。难怪弘一法师于圆寂前夕所书四字为“悲欣交集”,其所悲者,生如蜉蝣暂栖;其所欣者,死如逝光长寂。两种剧目上演,喜剧的角色只有少数幸运儿才得分派,悲剧的脚本则人人皆可痛书一笔。

大美弹指即破,深爱转瞬成空,貌似坚强的生命原本脆若苇草。这样也好啊,观剧者一再看到悲剧猩红的帷幕拉开而又掩拢,升起而又垂落,连台好戏催人泪下。在莎士比亚眼中,激荡奔放的人生顶多只有短短五幕,而本就稀薄的幸福之中掺杂了不计其数的失望、猜疑、苦闷和误会。男女主角不遗余力的演绎将戏剧一步步引向高潮,直抵最决绝的境地,生命猝然断裂,挥洒热泪吧,你徒有仁心仁术,却无法援手。

我的目光先已落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身上。由于约翰神父不曾将劳伦斯神父的书信如期送达,罗密欧从仆人鲍尔萨泽处得到噩耗,“她(朱丽叶)的身体长眠在凯普莱家的坟茔里”。一恸之下,他万念俱灰,买好毒药,决定去死在爱人的身边。见到墓中的朱丽叶后,纵有十二重铁幕也难以阻隔罗密欧的狂悲-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危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饮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死。)

罗密欧这一吻是付出绝大代价的最后一吻,他将生命孤注一掷,以博取镜花水月般的爱情。但愿你满怀悲悯,能痛掬一捧同情之泪,而不作无聊客,居然嗤笑罗密欧为笨蛋傻瓜。悲剧若在此戛然而止也就罢了,更可悲的还在后头,待药力失控,朱丽叶悠悠醒转,见罗密欧倒毙在身旁,不禁悲痛欲绝,那位迟来大师——劳伦斯师父劝她赶紧离开墓穴,去做修女,她岂肯独活于苍凉人世?

去,你去吧!我不愿意走。(劳伦斯下)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全都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了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吻罗密欧)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

朱丽叶旋即用罗密欧身上的匕首自杀了。这样惨烈的结局直教人脸为之发白,血为之发冷,心为之发颤。西方的爱情悲剧总是这般止于所当止,不似中国的爱情悲剧还要画蛇添足,额外给人若干安慰的想头:诸如蝴蝶双飞,鸳鸯偕老,墓木交抱。我更喜欢西方悲剧中断然绝然的表现方式,男女主人公临死前那最柔情蜜意也最徊徨苦涩的一吻,便是对性喜助纣为虐的命运之神最泄恨最迅猛的一击。

一对年轻情侣隔着宽大的书桌暗送秋波,那男生所看何书不得而知,那女生看的是一本印刷精美的时尚杂志,最好的铜版纸,印上最悦目的香水、汽车、电器、手表和服饰广告,她眼中的世界就该是那副丽音丽色的样子,我开始为那位只知一味调情却居安不思危的男生担心,他能圆她多少梦想?

自顾不暇,还为他人担忧,可笑可笑。我恍然回过神来,莎士比亚握着一管鹅毛笔,马脸越拉越长,依旧不肯让人开心。

噢,对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纯粹由两大家族之间的仇恨酿成,尽管劳伦斯神父兼具仁慈睿智,有意成全这对璧偶,所用计谋也近乎天衣无缝,但仍然棋差一着,满盘皆输。要问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没有哪位大智大力的凡人能掰得翻他巨神的铁腕,就连那位孔武豪强的摩尔将军奥赛罗都弱似初生婴儿一般,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气性强却耳根软的奥赛罗受到手下旗官、奸人伊阿古的挑拨,怀疑美丽高贵的妻子苔丝狄蒙娜与副将凯西奥私通款曲,贞节蒙污,他狂怒之下,心智全失,老是臆想自己戴着鲜艳的绿帽子,被明处暗处的世人摇头鄙夷,掩口耻笑。他要捍卫自己身为军人的尊严,那种病态的自尊心甚至妨碍了他让伊阿古、凯西奥和苔丝狄梦娜三方对质,强烈的醋意令他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他要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纯洁无辜的苔丝狄蒙娜。这幕人间惨剧便不可避免地演绎到催人泪下的高潮,当奥赛罗走近苔丝狄梦娜的床边,所有观剧者的心都被猛然揪紧。只听那位鬼迷心窍的黑脸将军呶呶不休地说:

让我熄灭了这一盏灯,然后我就熄灭你生命的火焰。融融的灯光啊,我把你吹熄之后,要是我心生后悔,仍旧可以把你重新点亮,可是你,造化最精美的形象啊,你的火焰一旦熄灭,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天上的神火,能够燃起你原来的光彩!我摘下了蔷薇,就不能再给它已失的生机,只好让它枯萎凋谢;当它还在枝头的时候,我要嗅一嗅它的芳香。(吻苔丝狄蒙娜)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再一个吻,再一个吻。愿你到死都是这样;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一个吻了;这样销魂,却又是这样无比的惨痛。

等到伊阿古的妻子爱米莉亚揭穿自己丈夫的阴谋,已经无法补救了,被悔恨万箭穿心的奥赛罗至此别无回天之术,唯有横剑刎颈,以谢亡人。最深挚的人间情爱一经小小阴谋的介入,便由美酒变为毒液,这再次证明,死神是不可招惹的,一旦他小试牛刀,便会大开杀戒。爱情永远都无法独存于二度空间,在它周围牵连着太多嫉妒、误解、猜疑、懊恼和仇恨的瓜葛藤蔓,纵有快刀也砍刈不尽。有人说,殉情之举是殊为不值的赌博,以有博无,以大博小。罗密欧与朱丽叶绝不会这样认为,当爱情处在极端境地时,他们不得不火中取栗,从死神手里夺取爱情的果实。尽管他们有机会退一万步,做个心如死灰的怯懦者,但茕茕孤影,长夜青灯,又有什么生趣呢?生而只求灵犀相通,死而但愿精诚相感,形骸的奄然物化是早晚的事情,能看到这一层,也就甘心与自己的爱人及早携手上路,共渡忘川。然而,像奥赛罗那样误杀贞淑爱妻的莽汉,快步追到黄泉之下,也不知无辜受戮的苔丝狄蒙娜肯不肯原谅他。

我摘下眼镜,茫然四顾,实在受不了莎翁那张结了三寸青霜的高傲的马脸。

奥赛罗犯醋动刀已属一奇,还有更奇的,十八世纪的英国作家王尔德曾用法文创作了一部独幕剧《莎乐美》,取材于《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中施洗者约翰之死的故事,描写犹太公主莎乐美如何诱使继父希律王杀死了圣者乔卡南。剧中的莎乐美向乔卡南求爱而遭拒绝,发誓要吻到他的嘴唇,最后她如愿以偿,吻到了乔卡南被砍下的头颅。

啊,我已经吻过你的嘴了,约翰,我已经吻过你的嘴,在我的唇上有一丝苦味,这是血的味道吗,不,那是爱的滋味。

一厢情愿的激情,是迷狂的激情,残忍的激情,变态的激情,它的出发点也许是爱,但它的终结点却截然相反,那是毒刺一般的恨,主人公或亲手(奥赛罗)或借刀(莎乐美)消灭自己的爱人,以逞一时之快,这样的恨完全是对爱的虐杀,因此观剧者必然生出悲愤。

在法国作家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中,于连最终被砍了头(“这颗头颅,从来都没有像在快落地的时候那么富有诗意。”)高傲的玛特尔“把于连的头放在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她站在桌前吻那前额”,跟莎乐美一样,她深心里毫无悲哀,反倒是异常喜悦的。至少在那一刻,玛特尔认为再也没有谁能夺走于连的爱情了,德·瑞那夫人不能,死神纵有万千手段,也同样一筹莫展。对于生者而言,这诞妄的幻想酷似金刚刀在玻璃上划过一样,必将在她们的余生留下长长的断痕。

我离开了那座图书馆,短期内不准备再去,书页上的黄尘飞起来,飞起来,幻化为一场迷雾,我曾茫然堕入其中,又毅然脱身而出。

春日束装远辞,我看到太多的落花,不由得一次又一次记起杜牧的诗句,“落花犹似坠楼人”,未免太伤感了一点,但总比槁木要强过千倍。

你可曾留意到,落花触地之际,它们献出了自己的初吻,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热情的告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