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胜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经济全球化是人类交往实践扩大为世界普遍交往的实践过程，是各民族的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必然结果。经济全球化的实质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全球化，尽管经济全球化是由少数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寻求资本的全球化扩张、转嫁其内部的社会矛盾与危机而首先发动的，但是经济全球化作为不以任何个人和势力的主观意志、价值观念为转移的客观过程和发展趋势，一经产生，就有其不以它的发动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逻辑。经济全球化是一个充满矛盾、斗争和冲突的复杂过程，其中贯穿着经济上的激烈竞争、政治意识形态上的抗衡和文化价值观上的激烈冲突与较量。价值冲突就是经济全球化的矛盾斗争在思想观念上的突出表现形式之一。
一、全球化进程中的价值冲突及根源
价值冲突就是价值观的冲突。价值观就是人们对价值的根本看法，它是人们在长期的价值实践和创造中形成的价值思维、价值信念以及逐渐积淀而成的有关价值取向、价值目标、价值标准和价值手段等的稳定观念。一般来说，人们有价值观的差异和矛盾，就会有价值冲突。由于人们实践的差异性，价值观的不同在所难免，所以价值冲突从来就有。然而，由于全球化历史实践的拓展，价值冲突的性质、规模、范围、程度及显现状况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可以说，全球化导致了普遍的、全面的、复杂的价值冲突。
全球化进程中价值冲突的深刻根源在于：
全球化实践引起价值冲突。按照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观点，对价值冲突这一现象，我们应该从实践、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从实践视角看，价值冲突的深刻根源在于实践的丰富性、多样性、复杂性。全球化实践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更加深广的实践舞台，它极大地拓展了人们的活动空间，从物质生产到知识生产，从区域到全球，从现实到虚拟，从平面到立体网络等实践活动丰富了人们的社会生活，为人们观察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视角，实践活动的空前复杂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价值观。从主体视角看，价值总是与主体状态密切相关，全球化实践发展了主体形态。全球化背景下，一方面人类实践越来越被整合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实践主体的人类性开始显现；另一方面，由于全球化实践规模大、层次多、参与人员众多而复杂等特点，造成了价值主体的多层次、多样化发展态势。国家主体、国际组织主体、区域共同体主体、民族、宗教群体、跨国公司群体等不同层面上的多样化价值主体由于其需要、利益、信仰和信念追求上的差异性，在现实中呈现出不同的价值诉求。价值观作为对人的主体尺度、利益和要求的意识的反映，必然呈现出多样性，由此引起了普遍性的价值冲突。
全球化交往引发广泛的价值冲突。全球化条件下人们成为“地球村”的村民和“世界公民”，这种空前开放、休戚相关、深度互动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深切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打破了交往的地域、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界限。全球化交往是人类交往的新形态，它使交往主体从单一化到多样化和多维化；交往的对象从实体化转向信息化和虚拟化；交往的手段从机械化到电子化和智能化；交往的内容从经济贸易为主向经济、政治、文化、艺术、科技、教育和人才的全面交往转变。这种交往的新阶段使人们交往的深度、广度、频度、强度空前增强，一个民族、国家的价值观很容易全面地渗入另一民族、国家内部并对之发生深刻的影响。所以，全球化的生存方式和交往方式使不同地区、民族国家人们的价值观念、制度体系、生活方式的交互影响日益加快和加深，使原来处于相对封闭状态中的各地区、民族国家的价值观、制度体系等增加了交流、摩擦、碰撞的机会和空间，因而引发了广泛的价值冲突。
与全球化相伴而生的民族化潮流，加剧了价值冲突。民族化与全球化是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相互缠绕，难分难解。全球化本身具有多样化、差异化的客观要求，因此它本身并不排斥民族化。从全球化实践来看，随着全球化过程的推进，经济、政治、文化的全球化潮流正在日益消解着一些民族国家的民族意识和民族国家认同感，以至于一些民族国家出现价值危机，构成了对传统的民族国家文化安全的严重威胁，由此激起了一些民族国家尤其是弱势民族国家的强烈民族情感，引起他们对民族文化阵地的坚守和价值观的维护，从而造成了一股民族化的潮流，强化了一些民族国家对本土价值观的认同和价值观上的多样化要求。由此引发了民族本土价值观与外来价值观的尖锐冲突。
全球化进程中利益多元化的事实及利益的分化与重组，触发了普遍的价值冲突。全球化的直接动因是经济因素。它是民族国家主体、不同形态的群体主体和个体主体在全球范围内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动机驱使下对全球经济利益和资源的重新分配。不同层次和类型的主体从各自需要和目的出发，在追逐利益的矛盾、斗争、妥协互动中，不断改变着旧的国际秩序，促成和推动着新的利益格局基础上的国际新秩序的形成。全球化进程中各种社会力量、势力和利益共同体分化、组合与重构，对立斗争的格局不断变动，都会造成全球范围内国际国内各种层次和类型的价值主体之间的价值冲突。
二、全球化进程中价值冲突的表现
全球化进程中的价值冲突是异常复杂的，它呈现为国际国内、共时历时态、不同性质与层次价值观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的冲突状态，这主要表现在：
各民族国家之间的价值冲突。全球化并未消除民族国家的界限，反而加剧了各民族国家之间的经济竞争、政治斗争和利益追逐。民族国家的互动构成全球化的主要内容，民族国家利益仍旧是支配全球化进程的主要因素。作为社会经济政治利益复杂现实的反映、基于不同的历史实践和文化背景、体现着强烈民族情感的价值观往往具有很大的民族国家差异性。在全球化所造就的开放范围中，它们的交流、接触、传播势必会产生剧烈的价值冲突。
同一民族国家内部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主导价值观与个人多样化价值观、先进价值观与落后价值观以及不同地区、不同利益群体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全球化背景、信息化环境、网络型社会提供了各种不同类型、层次、性质、主体价值观冲突的广阔空间和实践舞台。它把传统与现代不同时态的价值观挤到了同一平台上，并使之在国际与国内价值观冲突的交织下展开。国际化、市场化、民主化的开放环境，张扬了个性，为个人价值追求提供了更多的价值参照系，使个人价值取向多元化，价值追求多样化、复杂化，加剧了对主导价值观认同的难度，主导价值观与个人多元化价值观的冲突日益明显。同时，全球化环境中，价值的相对性问题更加突出，先进与落后的价值标准变得模糊与混乱，价值冲突自然彰显。此外，在全球化潮流助推下，各国国内政治民主化进程加快，经济改革不断深化，利益分化日趋严重，利益群体多样化，以及各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等，加剧了各地区、各利益群体之间的价值冲突。
全球化交往中各种利益共同体之间的价值冲突。全球化进程把各种利益共同体纳入了世界性互动体系之中。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欧盟、经合组织、亚太经合组织、跨国公司等，他们在全球化交往中担负着重要角色，日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些利益共同体各自有着自己不同的社会背景、利益诉求、主导力量、精神信仰和价值追求，彼此之间有竞争、合作关系，也有激烈的价值冲突。从科索沃战争、“9？11”事件和伊拉克战争的硝烟中，我们可以看到全球化背景下各种利益共同体之间价值冲突的刀光剑影。
全球化流动中的商品、技术、服务贸易等所负荷的文化价值观与流入地文化价值观之间的冲突。经济全球化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而逐步形成，其表现是商品、技术、服务、人员、资金等在全球范围内的流通。在现代社会，任何商品、技术、服务贸易等都负荷着生产者、创造者、提供者的文化价值观，体现着一定的信仰、信念和价值意蕴。例如，充斥于世界市场的好莱坞影像品、可口可乐、麦当劳等负载的是一种消费主义价值倾向。因此，随着某种负荷着一定价值观的商品、技术、服务的跨国传播和跨文化体系的人际交流，客观上会起到传播和扩张某种价值观的作用。这种流动着的价值观所经之处，会与当地不同的价值观形成尖锐的冲突。
全球化进程中文化帝国主义价值观与文化主权价值观的冲突。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文化在国际竞争中的地位日趋上升。美国等少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其雄厚的经济、科技、军事实力和强大的现代传媒体系，奉行文化扩张主义政策，推行其文化帝国主义一元价值观，这是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在文化价值观上的表现。美国以人权、民主为幌子，在全球化交往中总是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国，力图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规范”其他民族国家，极力排斥其他民族国家的价值观，把美国标准视为价值标准的唯一尺度，到处传播和输出美国的价值观，企图用美国价值统摄世界，表现出强烈的文化霸权和文化扩张倾向。另一方面，一些国家在文化霸权的冲击下，积极地维护文化主权，他们反对文化霸权，认为各民族文化价值观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坚持各民族文化共存共荣、相互促进的多元价值观，从而与文化帝国主义价值观形成严重冲突。文化帝国主义价值观与文化主权价值观的冲突，是当今国际关系上政治单极与多极斗争在文化价值观上的反映和体现。
综上所述，由于经济全球化的强大利益驱动，以及与利益相交织的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等多种因素参与，使得价值冲突日益尖锐化、全面化和复杂化。这说明价值冲突的实质是利益冲突，即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的冲突。在纷繁复杂的价值冲突背后潜藏着深层的利益诉求和追逐。对于某些民族国家而言，价值观往往成为他们实现经济政治利益目标的一种实用工具。“为价值而战”成为全球化进程中不绝于耳的弦外之音。可见，价值冲突是当今全球化背景下经济、政治冲突的反映，并为之服务，同时，又与之相呼应，并加剧了全球化下的价值冲突。
三、如何回应价值冲突的挑战
面对全球化进程中日益激烈复杂的价值冲突现象，我们必须以科学理性的态度正确认识，并作出积极有效的实践回应。
1.正确对待价值冲突的事实，深刻解读全球化背景下的价值冲突现象
全球化进程中的价值冲突是一个普遍的经验事实，无法回避，必须科学看待。首先，当前价值冲突的普遍化、复杂化、尖锐化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它体现了价值主体意识的觉醒，标志着价值主体的生长和成熟，反映了人们自由、自主、自觉的价值实践空间的扩展和价值创造能力的提升。其次，广泛而普遍化的价值冲突现实，为人类价值观的丰富和发展提供了多重、多维参照系和新视域，使多元、多种价值主体获得了反省、反思和审视自己价值观的更多机会和空间，激活了价值实践与创造，促进了价值观的创造与更新，有利于多元文化价值生态的形成。在全球化过程中，由于异质价值观的交流、碰撞与冲突，各民族价值观的单一性、局限性会日益凸显出来，从而拓展了各民族的价值视野，促使人们从“他者”的立场出发，反观自身，求得对自身更全面、更深入的体认，有利于吸收先进的民族价值观和先进的异质价值观，实现价值观的创新。再次，在全球化的价值冲突中存在着价值认同现象。价值冲突与价值认同是相互渗透、互为一体的两个方面。在价值冲突中，不同层面和类型的价值主体会在对抗和矛盾中更加清醒地正视冲突方，审视自己的缺陷和危机，并对共同价值予以自觉认可和肯定，从而形成一定范围和程度上的价值认同；但价值认同绝不是走向价值趋同和价值一体化，因为全球化并未消解价值观的差异性。相反，由于全球化实践所造成的价值观的丰富性、多样性及价值的强烈主体性，不同地域、民族、国家、群体的价值观会更加丰富多样。因此，在价值认同中必定存在着价值冲突。在价值的冲突与认同中保持一定的张力，既可以激发人们价值创造的活力，又可以维持世界的稳定与和谐。最后，由价值多元化而引起的价值冲突，将会引起全球范围内深刻而全面的价值观裂变，打破原有的单一价值观的僵化封闭状态，增强全球价值观的复杂性和多样化。这种复杂多样性的价值实践环境势必引起普遍而深刻的价值危机和价值失范，导致权威价值观缺失，价值取向多元化，从生活到信仰，从个体到社会，从民族国家到国际社会，处处隐藏着危机，充满着风险，引起社会失衡与失序。必须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并予以积极干预和正确化解，以维持世界的稳定和社会的和谐发展。
2.全球化背景下探寻化解价值冲突的思维与路径
寻求化解全球化背景下的价值冲突的路径，首先必须在哲学思维方式上有一个转变，立足于全球化的复杂实践，着眼于人类文明演进的客观规律，以辩证思维的方法确立全球化视野中的价值理念。
为此，我们必须以新的思维方式来对待价值观冲突中的一元与多元、相对与绝对、统一与多样、对立与统一等复杂关系。打破简单的一元论的普适主义价值理念，确立一种多元共存、相互尊重、宽容理性的价值理念。每一个民族的价值观都有自己的生成土壤和历史环境，都有自己的作用范围和发展空间，每一种价值体系在其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中都有着其他价值体系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它们相互作用、相互补充，共同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贡献；冲破绝对主义的价值思维框架，确立一种相对主义的价值理念。树立各民族国家的价值观无绝对正确与错误、孰优孰劣之分的观念。每个民族国家的价值观都有其产生的特殊的具体历史环境，都是在一定的生存环境下人类价值实践与创造的积淀和体现，都有自己的寸长尺短，有其独特的优势和价值。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绝对完美无缺、一成不变的价值观。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价值观都具有相对的意义。改变价值统一性与多样性上的单线性思维，既要看到全球化进程在逐步塑造着反映人类共同价值观的统一性一面，从而强化着价值观的同质化倾向，又要看到全球化并不能从根本上消解各种价值观的差异和矛盾，它在倡导并创造价值多样性的过程中更加尊重每个国家、民族、群体和个人的独特个性，维护着文化价值观的多样性，创造着价值观的丰富性，从而为世界文明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内容和活力。转变价值冲突问题上的对立性思维，确立对立统一的和谐性思维，既要看到价值冲突中矛盾、对抗、排斥的一面，又要看到在冲突中存在着对话交流、交融互变、互动互促的可能性和现实性。以这种辩证思维方式探寻化解价值冲突的现实路径，可分为两个层面：
全球化层面。在全球化背景下，价值冲突及其解决路径与方法具有世界性，这一价值难题的解决是全人类的事情。
第一，打破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和方法，倡导从人类利益立场上看待众多问题（譬如资源、生态、环境、发展、恐怖主义等问题）的全球化价值视野，强化人们在类主体层面的价值认同意识。确立一种从人类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共生、共同发展、共存共荣的观点去看待世界、对待冲突的价值观。
第二，大力倡导以对话、交流与合作为主导的民族国家交往方式。提倡各民族国家平等相待，反对文化歧视，反对文化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尊重每一个民族国家根据自己的情况和历史文化传统选择自己价值观的权利，尊重不同民族国家的核心价值观，通过文化交流与对话积极建构各民族国家价值观接触、交流、碰撞的互动渠道，增进彼此了解，消除误解，克服或减缓价值观的敌对与冲突状态，弘扬理解和宽容精神，在交流、对话、沟通、理解的基础上，促成各民族相互吸取有利于自己的合理成分，促进人类多元价值体系的共同进步。积极构建一种既反映人类共同价值观又兼容并蓄多元价值观的普适价值观。这种普适价值观不是某种、某民族国家价值观（如美国价值观）的普遍化，而是包含着多样性的多元价值观共存共荣的普适价值观。
第三，倡导以对话、协商、妥协等手段解决各种矛盾、冲突的价值理念，为消解和调适价值冲突提供有效的手段。树立各民族国家在竞争与合作、对立与统一、冲突与协调中和谐发展的价值理念。
第四，加强各民族国家的全球性合作，积极探寻并建构一种新的全球化治理方式。更加重视并发挥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在全球治理中的积极作用。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经济政治新秩序，创建稳定安全和谐的国际社会秩序，避免价值冲突的扩大和加深。
民族国家层面。从民族国家视角出发，对全球化进程中价值冲突的调适应该注意：
第一，以开放、平等、宽容的理智态度冷静对待外来的各种价值观及其各种价值冲突。保持民族文的价值主体意识，对西方价值观的输出、传播保持高度的警觉，从文化安全、文化主权的战略高度积极维护和发展自己民族的价值观。
第二，以积极主动的态度、切实有效的行动去调适国内各种价值冲突。通过深化社会改革，妥善处理各种利益关系，协调、整合各种社会关系，促进各地区、各部门、各行业、各种利益群体的和谐共处，促进全社会更加和谐，为消解和缓和价值冲突创造良好的实践环境。
第三，把握世界潮流，创建适应于全球化实践的富有生机和活力的民族价值观系统，丰富和发展民族文化，提升民族文化的价值势能，并加强其向外传播与扩散。在与异质价值观的交流互动中，培育其抵御价值冲突风险的能力，提高其对复杂环境的适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