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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蒙古男人

说起蒙古男人,相关的词语仿佛就是剽悍威猛,包括粗犷、奔放这些习惯性的说法。这大抵是不错的,但你走近或者说熟识了蒙古男人,令人惊讶以及让人难忘的是他们的柔情。

所谓“柔情”,说的是蒙古男人心肠软。虽然他们同时还有刚毅暴躁这些特征。你看蒙古男人的眼睛,眸子深处总藏有一些珍怜。当他们注视马、羊、孩子和女人的时候,这种珍怜便会流露出来,仿佛面对一个易碎的珍品。因此,他们经常赞美的是马、女人和土地。

同样是看马,蒙古人和其他人不同,跟赌马的香港人看马尤其不同。在蒙古男人眼里,马并不是牲畜或一般的动物,它是——马,一种骄傲的、具有神奇速度、外貌俊美的高等生物。因此,当蒙古男人抱住马的宽厚的颈子时,神情令人感动。

他们的柔情,还包括浪漫。蒙古男人发现令人倾心的女人时,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们看。事实上,每个女人都知道,被人看就是被赞美。蒙古男人的眼睛像火把一样,似乎能烧光她们的衣服和羞涩,直至合好。西方把“浪漫”一词视为男性的近乎伟大的品质,它不是好色,更不是在KTV包房和小姐动手动脚,它把情爱视为人生大事,赴汤蹈火,缠绵悲壮。这样的男人当然不是很精明的,譬如比尔·盖茨就不会这样去做。但浪漫的人认为,只有傻瓜才会牺牲浪漫而追求财富。他们还认为,一个人掩饰对女人的态度实为愚蠢。因此蒙古男人不太理解虚伪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奇异于这样一种情形,就是蒙古男人在歌唱之时表现的百般柔情。蒙古民歌数量多至万千,但主题不外三种:母亲,土地,爱情。这些粗糙庄重的男人在歌唱的时候,像用口唇小心吹火,用泉水洗脸,用刀仔细地雕一尊佛像。蒙古男人所谓的歌,没有一首是所谓气壮山河的。这又引出了我的第二个困惑,即在小桥流水的江南,男人们清秀洁净,但让人感受不到他们有多少柔情,他们的细腻似乎只表现在财物上。那么,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蒙古男人的柔肠百转刚好与外貌的粗豪相表里。同样的道理,一个粗放的种族,内心也粗放,就很不像人了。

蒙古男人第二个特点是傻。当然我说的是生活在草原的人们。说他们不工于算计已不准确,应该说工于不算计。他们可笑到他们认为斤斤计较是可笑的,他们很怕被别人认为自己精明过人。以这么一种形象面世,在草原上就没法为人了。

当然,在这种心态笼罩之下,他们所处的环境必然是不发达的。而且,钱——这一上帝赐予人的最能启智的工具,也没把蒙古男人很好地塑造好。因此,他们所能产生的优秀人士,也只是一些运动员与文艺家,靠体能和心灵抵达优秀,而不像犹太人,在精算和苦难中成为大商人、大科学家和大艺术家。当然,这种情形正在改变,因为在市场经济的巨手下,没有什么不可改变。

在蒙古男人或者说在蒙古人眼里,窃人财物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偷窃不仅是极其可耻的事情,而且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呢?他们对此困惑不解,就像牛顿当年对行星内部蕴藏的规律困惑不解一样。因此说,蒙古人在夏季睡觉夜不闭户。白天,倘若全家出牧的时候,亦不闭户。有一个半截门是挡家畜的。他们的箱子不上锁,因为没有人会到别人家去翻箱子。对他们来说,那些盗窃、贪污的行为简直就是魔鬼的行为。而在楼房装防盗网、把金银首饰放人保险柜,而保险柜又装嵌水泥钢板重如泰山的情形也实在是非常有趣的笑话。这种笑话每讲一遍都可以引发听者开心的大笑。

蒙古男人喜饮。人们相信他们是最善豪饮的人,这其实有些误解。人对酒精的依赖程度以及化学处理能力,即肝脏的分解能力,蒙古男人与汉族老大哥并无区别,远没有俄罗斯人那么能喝。我在牧区见过许多不能饮酒的男人,原因很简单,不爱喝。事实上,一个集体嗜酒的民族,不出五代就会消亡。随着体能和智能的递减,酒精会在遗传基因中把一个民族消灭掉。在成吉思汗亲手制订的《大札撒》中——这像拿破仑法典一样,是一部律条和规范行为的全书,规定子民不得留恋杯中物。他早就发现,对蒙古这样一个随时准备攻击、撤离、马驰和经常搬家的民族来说,酒是大敌,而非朋友。蒙古人饮酒的形象,特别是捧着洁白的哈达,用银碗献酒的情景,是写歌词的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也是地方政府为了某种需要策划的花样。蒙古人的哈达是献给至尊的长者的,譬如活佛。平时珍藏在箱子里,别说摸,连看一下都很难得。他们怎么会捧着此物到处劝一些不相干的人饮酒呢?然而,现在的确有一些穿蒙古袍的人手捧哈达献歌献酒,这往往是旅游开发项目中的一种,名曰“民族特色”。

蒙古男人的最后一个特色是“懒”。放牧、盖房这些重活固然由男人完成,但这随季节而为。平时,他们绝不染指任何家务。早上起来,蒙古男人要喝茶,这是一天重要的功课,喝两三个小时并不算长。而挤奶、做饭、烧茶、管牲畜、抚育老人孩子这些繁重的劳务,由女人担当。当女人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连睬也不睬。他们恐怕一生中也没有认真观察过蒙古女人做事的辛劳。在牧区,会看到许多腰身伛偻的老年妇女,那是长年劳作所留下的印记。而男人倘若协助(仅仅是协助)做一些家务,会被认为“那怎么行”,甚至妇女也会这样认为。因此,做一个蒙古女人很苦。而蒙古男人对待家务的傲慢态度,远不及南方男人热衷“买、汰、烧”更合乎人性。

成吉思汗曾经说过:我的子孙不可居住在城市里面。为什么不可以居住城里,是怕他们丧失体能抑或纯朴的天性?成吉思汗没有言明。城市是各路优秀人士聚居之处,也是各种诱惑映眼之处。不妨说城市是吞噬矿石,吐纳金属与矿渣的熔炉。就蒙古男人而言,居于城市,会把一些比较不好的品格暴露出来,比如热衷于权力以及争斗,使民族先天的优秀品格蒸发。他们容易自卑,容易沽名钓誉,膜拜官场秘术,而不是以平静的宽大胸襟对人对己,这恐怕是成吉思汗当年忧虑的理由之一。自然,立身都市涡流,目接十色,耳闻百声,谋事立身,还能保持纯和的心境和朴素的本色,以任何民族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