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治学·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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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故,则在一语。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人曰:文人之作传奇与着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天何见?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科诨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戒淫亵

戏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

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未必不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忌俗恶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土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比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重关系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未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则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贵自然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主时,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行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汉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有?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行乐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藕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着《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醝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王士祯

WANGSHIZHEN

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贻上,号阮亭、渔洋山人等,山东新城(今桓台)人,谥“文简”。王出身于世家,早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二十五岁中进士,先后任扬州推官、礼部侍郎等,后因“诗文俱佳”,受到康熙帝的重用,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监祭酒等,七十一岁时被革职,其后家居着述。王士祯着述颇丰,据统计有三十六种二百三十七卷。着名的笔记有《池北偶谈》、《分甘余话》

等。《分甘余话》五卷,是王士祯晚年罢官后的着作,内容为见闻与文学。据《四库全书》所说,当时作者已经年逾七十,着述乃为消闲遣闷,考据之功已不如前,然仍不失其价值。“分甘”典出《晋书·王羲之》传,王携子孙游桑果,“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

《群芳谱》及《广群芳谱》

《群芳谱》一书,先祖前浙江右布政使、今皇赠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臣象晋所着。万历中,先祖官京师,为党人所忌,借丁巳京察谪官,家居十载,甘农圃以没齿,作为此书,名亭曰二如以见志,后刻于虞山毛氏汲古阁,流传已久。康熙四十四年六月十二月,奉圣旨开馆广续,命编修臣汪灏、张逸少等四人为纂修官,至四十六年二月告成,凡一百卷,赐名《佩文斋广群芳谱》,御制序文,冠于编首,仍存先臣自序及每卷小序,亦所不遗。臣感荷圣恩,荣施泉壤,谨录御制,并述缘起,以彰异数,备家乘云。原任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臣王士禛恭纪。

青出于蓝

余官祭酒日,有《送陈子文归安邑》诗,云:“月映清淮何水部,云飞陇首柳吴兴。”按叶石林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又李易安云:“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或谓余句法本此,窃自谓青出于蓝,后当有知之者。

读书过用目力

《避暑录》言:“平生用目力常数倍于他人,安得不敝?”因历稽古左丘明、杜子夏、郑康成、高堂隆、左太冲诸人,皆以读书致然。余自幼小,凡博弈诸戏,一无所好,唯嗜读书,虽官户部侍郎、刑部尚书最繁剧之地,下直亦手不释书卷也。自甲申归田六年矣,目力益昏,始悔少壮之过用其力。然老矣,终亦不能废书也。

宋元佑禁福建造贡茶

宋丁谓为福建转运使,始造龙凤团茶,上供不过四十饼。天圣中又造小团,其品过于大团。神宗时命造密云龙,其品又过于小团。元佑初宣仁皇太后曰:“指挥建州,此后更不许造密云龙,亦不要团茶。拣好茶吃,生得甚好意智?”宣仁改熙宁之政,此其小者。顾其言实可为万世法,士大夫家膏粱子弟尤不可不知也。谨备录之。

柳诗蛇足

余尝谓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一首,末二句蛇足,删作绝句乃佳。东坡论此诗亦云:“末二句可不必。”

宋本两汉书

赵承旨家宋椠前后《汉书》,王大司寇弇州得之陆水邨完家,前有松雪小像。后钱牧斋大宗伯以千二百金购之新安贾人,复售于四明谢氏,自跋去:“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此书后又归新乡张司马坦公。康熙中有人携至京师,索价甚高,真定梁苍岩大司马酬以五百金,不售携去。后不知归谁何矣。

删《宋史》

虞山钱先生跋《东都事略》,述归熙甫、汤若士、王损仲三家删《宋史》始末甚详,云:“熙甫未有成书,止别集有《宋史论赞》一卷。若士阅《宋史》,朱墨涂乙,某传宜删、某传宜补、某人宜合、某传某某宜附某传,皆注目录之下州次部居,厘然可观。天启中,损仲起废籍为寺丞,过余邸舍,必商《宋史》。时李九如少卿藏《宋宰辅编年录》及王秘阁偁《东都事略》三百卷。损仲从曳余传写,并约购宋李焘《续通鉴长编》以藏此书。今损仲草稿及临川《宋史》旧本皆在吴兴潘昭度家”云云。余昔在京师,所见即临川手笔,所谓朱墨涂乙者是也。余曾钞其目录,祥符草稿则不可得而见矣。又闻吉水刘状元晋卿上公车,只携《宋史》删本一部,或即临川本耶?

王安石选唐诗

诸说皆言王介甫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时,次道出其家藏唐诗百余编,俾介甫选其佳者。介甫使吏钞录。吏倦于书写,每遇长篇辄削去。今所传本,乃群牧吏所删也。余观新刊《百家诗选》,又不尽然。如删长篇,则王建一人入选者凡三卷,乐府长篇悉载,何未刊削?王右丞、韦苏州十数大家,何以绝句亦不存一字?余谓介甫一生好恶拂人之性,是选亦然,庶几持平之论尔。

持银碗乞食

陈说岩相国廷敬说其乡有兄弟皆为名卿,而其孙愚骏不知书,家以中落,至持银碗乞食于市而不悟银可易米。人家子弟读书者可以为戒。因书示子孙辈云。

咏物诗难超脱

咏物诗最难超脱,超脱而复精切则尤难也。宋人咏狸毛笔云:“生前几两屐,身后五车书。”超脱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

钱泳

QIANYONG

钱泳(1759-1844),名鹤,字立群,号台仙,又号梅溪,江苏金匮(今无锡)人。着述颇多,尤工书法,有《梅溪诗抄》、《履园金石目》等行世。钱泳长期为幕僚,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交往也很丰富,所以,他的《履园丛话》内容也很丰富,包括人物、水利、诗词、书法、园林、古迹、神怪等,颇能反映清代笔记驳杂的特点。

为政不相师友

雍正间,朱文端公轼以醇儒巡抚浙江,按古制婚丧祭燕之仪以教士民,又禁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是以小民肩背资生,如卖浆市饼之流,弛担闭门,默默不得意。迨文端去后,李敏达公卫莅杭,不禁妓女,不擒摴蒱,不废茶坊酒肆。曰:“此盗线也,绝之则盗难踪迹矣。”公虽受知于文端,而为政不相师友,一切听从民便,歌舞太平,细民益颂祷焉。人谓文端是儒者学问。所谓“齐之以礼。”敏达是英雄作为,所谓“敏则有功”也。

恩怨分明

《史记·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

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

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

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

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收藏为旺

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

“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

《易》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嗃嗃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立志

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

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

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即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