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而满足的表情从来不会出现在一向冷静自持的裴云峥脸上，除非面对的那人是苏若。
昨晚苏若离开时，私心里裴云峥是坚持要亲自送她的，毕竟以前这差是他的专利。可苏若的拒绝和回避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他理智地认识到，虽然她人已经回来了，现在却对她还急不得、逼不得。
对于苏若，裴云峥怕是了解得比了解自己还清楚。她是那种只会安静地站在原地观望的人，防备心理很强，不会主动争取，却总是在拒绝，稍稍相逼就会逃开，强求不得。
夜里有些失眠，这三年来，这对于裴云峥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之前是因为她远在国外杳无音讯，现在是因为与她同处一座城却近身不得。没有人会真正清楚，他到底有多想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裴云峥就开车到了苏若的公寓楼下。将车停在主干道的香樟树下，摇下车窗，旁边是昏黄的路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红色雷克萨斯渐渐蒙上了朝露和秋霜。
这辆LX系的越野车是三年前苏若陪他一起挑的，起初他想买黑色的奔驰轿车，苏若只随口说了句雷克萨斯冬季红的越野车不错，裴云峥便毫不犹豫改了初衷将她提到的车型买了下来。这几年，楚尧和张铭他们车子一辆辆的换，裴云峥却始终没有动过换车的念头，只因这车是她认为不错的。
裴云峥点了支烟，任它渐渐燃成灰，却没有抽一口。一支完了，续上另一支。他知道这个时候来她楼下毫无用处，他不能冲上楼去敲开门、然后将她囚在自己怀里狠狠地爱，因为她不是独居，以前不是，昨晚也不会是。他不会错看，昨晚在苏若走后，苏叶就上了那个张扬的车离开了，方向正是这边公寓。
曾经当苏叶和苏若还是姐弟的时候，裴云峥他们几人当苏叶只是有恋姐情结，后来当一切浮出水面的时候才明白，苏叶对她早就存了特别心思。就苏若曾经对苏叶的放纵和偏爱程度，裴云峥发现，儿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后来就各据一方不和他们为伍的小屁孩苏叶，会是他最大的劲敌。
一想到昨晚放任他们单独相处，裴云峥突然就烦躁地按灭了烟头！
天色放亮，小区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裴云峥将车窗摇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看着张扬的车疾驰而来停在另一条过道上，看着苏叶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出门，那样的表情在裴云峥看来，很碍眼。
没多久，苏若就穿了件橘粉色休闲大衣出来了。裴云峥认为，她应当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车。他将车窗移下，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走近。
苏若在车旁站定，有些犹豫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裴云峥只说了句：“上车。”
苏若站着没动，裴云峥说：“你不是要去医院吗？手没好，应该不方便开车吧。”
苏若接口：“我可以叫出租。”
裴云峥看着她不说话。
苏若顿了顿，“现在上班时间了，你不去公司可以吗？”
“我是老板，不去也应该没差吧。”见苏若还是站着不动，裴云峥说：“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对我的出现和好意这么介意是因为在意？”
苏若抿了抿嘴，决定妥协。她刚向后车门迈了一步，裴云峥便道：“坐前面。”
苏若深吸一口气，决定忽略他的霸道不和他计较，乖乖坐上了副驾。上车的时候闻到烟味，苏若动作顿了顿，“你抽烟？”记忆里，裴云峥是从来不抽烟的，因为她不喜欢。
裴云峥侧头看她，“你要验证一下吗？”
苏若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然后平静道：“不用。”
裴云峥没有接话，当她系好抬起头，才发现裴云峥靠了过来，离她只有一**离。他的眼眸沉静深邃，望着她的时候似有魔力漩涡，她心下一跳，不禁往后仰去。裴云峥伸出右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欺上她的下唇细细摩挲。
熟稔的动作和感觉，相处那么多年，苏若自然明白了他此刻的意图。往后退不得，她便伸手抵住了他越欺越近的身体，“我们已经分手了，三年前。”
“我没有同意。”裴云峥看着近在咫尺的苏若。
苏若用力推他，他却半分没有动弹，于是她放弃。“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裴云峥说：“过去谁都回不去，我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苏若垂了眼眸，“我想那里不会有我。”
裴云峥放开她，平静地没有再接话。
抵达军区医院的时候，门卫告知医院内车位紧张，需要排队等候入内。裴云峥熄了火，等了五六分钟后苏若解开了安全带：“要不你先回去，我就走进去吧。”
裴云峥侧头看了她一眼，继而看向前方，“你先进去，我停好车来找你。”
“不用了，我……”苏若原想拒绝，看到裴云峥坚持不妥协的眼神，她便放弃了。也许，她该豁达一点，他们之间不应该避讳太多。“唐苛住18楼。”
裴云峥点头。
医院内离大门不远处有个小卖部，苏若见有卖热腾腾的早餐食物，犹豫了下，买了四个牛肉馅包子和一杯豆浆。返身回到院门口，敲开裴云峥的车窗将早餐递过去时，苏若没有漏看他一瞬间的惊喜表情，那时她便有些责怪自己一时心软。她淡淡道：“不吃早餐对胃病患者是大忌。”说完也不等裴云峥反应，便重新走进了大门。
裴云峥看着她消失在视线的背影，看看副驾座上的早餐，突然觉得“和好如初”什么的也许并不算作奢望。
唐苛也是从一个大院出来的，自小和苏若相熟。此刻看到他插着氧气管躺在重症监护病房，苏若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曾是医者，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但自己的熟人躺在那里，心情是微妙的，何况她已经不当医生三年了。
守在唐苛病房外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小伙，看肩章应该是个下士。苏若已经换上了专用工作服，见苏若在院长和几个医生的亲自陪同下前来，也尽职地将她拦下了，“闲人不得入内。”
院长亲自解释，“这位是我们请来的专家，为你们团长治疗的，现在我们需要进去看看情况。”
苏若对“专家”这一浮夸的词稍稍皱了眉，以前她还是这里的医生时，院长不会对她说恭维的话，更不会令她觉得他卑躬屈膝。
唐苛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一颗子弹卡在了心脏附近半指处，能否取出比较棘手，加上唐苛的身份亮在那，本医院的外科医生都不太敢动刀。
走出重症监护病房，苏若摘下口罩说：“我需要好好看看他的各项检查报告，能不能手术也要看完报告之后再定。”
院长点头，“小苏，这回可全要靠你啦，有什么需要啊支援啊尽管开口，里面躺着的是部队的副团级，你就用点心啊！”
苏若没有和他提自己与唐苛的关系，也不想提。“我会的，尽我能力所及。”
院长一脸欣慰，“小苏啊，听说你这几年都在国外进修，虽然不能再动手术刀，但你也可以重新回来做做办公室工作，你看怎样？”
苏若不着痕迹地挑眉，听说？
见苏若没有立即回答，院长道：“先别急着回答，你可以考虑看看，考虑好了再给我答复。”
苏若想了想，点头。
另外几个医生先行离开，等他们走远了，苏若说：“国外进修的事我没有告诉医院的人，院长是听谁说的？”虽然她隐隐知道了答案，还是问了句。
院长笑道：“有次宴会遇到了你爸爸，啊，要不是你爸爸提醒，我竟糊涂地不知道市长千金曾在我们医院工作！小苏你也真难得啊，不显山露水，自力更生，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你这样低调的啦！”
苏若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她想，难怪他会恭维。果然！
此时走廊尽头走来一个年轻女孩，至多二十三四岁，见到苏若身边的人立马打了招呼：“陈院长。”
院长颔首，将苏若介绍给她：“这位是心脏外科的专家，苏若苏医生，专门负责你们团长的病例。”说完，他转向苏若，指了指对面的女孩，“这是部队的军医范焱，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他们团长。”
苏若对范焱点了点头，心里对她照顾唐苛有些感激，“你好。”
院长说：“小苏，要不你们先聊会儿，我先回去了。”
苏若点头，“好。”
范焱说：“院长慢走，再见。”
待院长离开，范焱悄悄地将苏若打量了一番。苏若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下有些奇怪。只听对面的范焱说：“你就是苏若？我知道你。”
苏若看着她，静待她的下文。
“唐苛提起过你，不只一次。”
唐苛怎么说也是部队的副团长，范焱一个小小的军医却直呼其名，苏若猜想她和唐苛的关系非比寻常。苏若有些开玩笑说：“但愿他提起我不是说我的坏话。”
范焱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从他嘴里从来听到的就是批评训人的话，对你却全是赞美之词。”
苏若顿了顿，说：“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们是一块长大的，说起我他自然要口下留情些的。”
范焱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一块长大的还有个女生，唐苛却不见得对她口下留情。”
苏若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范焱又摇了摇头，“可能你不知道，你是唐苛的初恋，应该说，也可能是你们那些所有发小的初恋。”
虽然那时候苏若和那些发小经常待在一块儿，可是此时在听了范焱的话之后，苏若发现，关于他们还是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假如面前的这个范焱说的是真话。
果然啊，即便从小她就是个冷静淡然的女生，但那时候，她还是被爱意幸福熏到了的眼，只看得到他，而已经注意不到其他人了么？
苏若冷静而笃定道：“你喜欢唐苛。”
范焱脸色微红，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转而恢复镇定迎面向她，“是，我喜欢他！从我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上了，喜欢很久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心里还有没有你，但我一定会让他喜欢上我，比喜欢你还要喜欢我！”
如此直白的正面宣战，苏若还是第一次遇见，还是因为一个她不爱的人。她下意识地开口：“你，搞错了吧？”
范焱的脸上蕴起一层薄怒，刚想说话，却听身后响起一个冷凝的男声：“什么事？”
苏若转眼看向范焱身后，是裴云峥。裴云峥走到苏若身边，一个肩膀挡在了她的身前。苏若说：“这是唐苛他们部队的军医范医生，最近都是她在照顾唐苛。”
裴云峥看了眼范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看向苏若：“他怎么样？”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要取出心脏附近的那颗子弹有些棘手，需要进一步研究才能定夺。”
“你为唐苛动刀吗？”范焱脸上显出担忧之色，苏若想她是真心在乎唐苛的。
苏若说：“我会从旁协助，但执刀的不是我。”
“为什么？”范焱问，“你不是得过很多奖吗？不是本市有名的医生吗？”
苏若不知道她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但断定不会是唐苛说的。“那是以前了，我已经很久没动刀了。”仅仅第一次见面，没必要将细节透露给她。
范焱似乎不死心，还想说什么，却在裴云峥冷峻的眼神下噤了声。裴云峥侧头问：“可以回去了吗？”
苏若摇头，“我还得去找主治医生谈谈。”
裴云峥说：“现在可以探望吗？楚尧他们也在过来。”
苏若说：“这个我还做不了主，得去问问他的主治医生。”
裴云峥点头，“那我和你一起过去。”
苏若看向范焱，“那我们先走了，有情况及时和医生联系。”
范焱看着她，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下头。
在去主治医生办公室的路上，裴云峥问：“那个军医和你说了什么？”
苏若抿了抿唇，“没什么，大概是玩笑话。”
裴云峥低头看了看她，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医院已经接近正午时候，蔡嘉挽着苏若走在前头，裴云峥和温言随后，后面跟着楚尧和张铭，赵昀搴因工作上有重要安排而没有到场。
“若若，想吃什么？美食坊那边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听说生意红火的不行。”蔡嘉说。
楚尧在身后慢悠悠道：“还有没有爱国心？亏你还是红色家庭出身。”
蔡嘉回头死瞪他：“吃个料理就是没爱国心啦？谬论！”
楚尧哼了一声，不搭理她。蔡嘉气急，投向温言寻求帮助。苏若却道：“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们一块吃了。”
众人一愣，裴云峥问：“什么事？”
苏若想了想，如实道：“之前我那车一直停车库，这么久没开要去4S店整查一下。”
“你要开？”蔡嘉问她，还瞥了眼苏若的手。
苏若明白她的意思，“我自然是不能开了。那车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转了。”
张铭走到前面说：“我来找买家？”
苏若微微一笑，“谢谢，我有打算了。”
众人见她不愿多说，也没有再问。然后，苏若还是在他们的集体劝诱下一同前往去吃了日本料理。饭后，裴云峥送苏若回公寓，他将车子停在她的车库前，用意显而易见。
苏若坐着没动，说：“我自己去4S店。”
裴云峥解了安全带，“你怎么去？”
“我可以找人帮忙开去。”
“找谁？”
苏若也解了安全带，转向他，道：“楚尧、张铭、昀搴哥，他们都可以帮忙！”
“那为什么我不行？”裴云峥看着她问。
苏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两人对望了半晌，苏若才道：“他们都是朋友，而你……我们做不了朋友。”苏若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能和分手的男友做朋友的那类人，至少目前为止，她还做不到。
“你觉得我会在乎和你做朋友吗？”裴云峥问，“会吗？”
苏若说：“在我亲眼看见你和另一个女人上床后，你觉得我还会释怀吗？会吗？”
那是苏若出国前的事情，也是致使她下定决心远走他国的主因之一。那时候，蔡嘉他们帮忙为他解释了很多，在联系不到她的情况下，各种证据被一条条传进了她的邮箱。其实在出国不久后，她就已经弄清了原委，也相信当时是那个叫戴品君的女人蓄意为之，而裴云峥不过是中计酒后乱性而已。只是这样老套的故事，苏若没办法像书里那些女主角一样释然原谅。她是个有洁癖的人，生活上有些，感情上很严重。
裴云峥转回头看向车前方，没有再说话。就像那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楚尧他们竭力帮他解释，他自个儿却是什么也没解释过，一句也没有。
苏若下车的时候，裴云峥递给她一个白色的4S手机，“回来了总需要新号码的。”
苏若没接，“我有手机，只要买张卡就行。”
裴云峥也不强求，只看着她不说话。在他幽幽深邃的目光下，苏若犹豫再三将手机接了过去。
“我们的号码已经帮你存进去了。”裴云峥说。
也就是说，她的新号码大家都已经知道。苏若抿了抿嘴，推门下车，没有说“再见”。
裴云峥看着她走进公寓楼，他的眼神绵长悠远，没有表情的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车子驶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保安只瞥见一辆红色的越野从眼前飞过，连牌照都没来得及留意，那车便消失在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