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路《三翁论道图》
明代,是中国封建王朝农商发达而政治黑暗的一个朝代,又是传统文化成长、发展到高度成熟阶段的一朝代。表面上家国一统、运隆柞永、百行兴盛、庶民乐业,然而庙堂之上、宫闱之中争斗不绝,戮辱贬谪,莫不悚然。诡议偏论,扑朔迷离,宦官阉党权倾朝野,秽恶积淤为非作歹。人性之中残忍和丑恶的贪婪欲望,被争权夺利的漩涡裹挟着,荡涤着人性中清明的空间,冲击着祖宗留下的基业,也动摇着江山社稷的根本。
士夫圈内的文人画家,且处于渐为无助的生存走向。要避免自生自灭,必须跳出狭溢政治堤坝的禁锢,放眼历史长河,执着对大中华文明的守望。在充满张力的中华文化气场中,靠自我矫正达到心理平衡,既可避免自身精神的没落,又能提振文人的精神自信。靠人文积淀,厚重的传承之力,改变人微言轻的地位。高高在上的当权者非常明白巩固利益统治,需要辅以各种手段。于是重文抑武,明承宋制。御用画院重新打开了沉睡已久的大门,通过诗、书、画的笔调,不断产生润滑社会的活性因子。因而就以艺术的名义抚慰文人疲惫的神经,释放士大夫伤感而压抑的内心郁闷,畅达游吟,期望接续昔日文治武功的辉煌,并用图画形象,映现当朝浮表中兴的繁荣表象。
洪武初运,宏才大略的明太祖朱元璋以征召民间绘画名家的方式,率先启用了一大批文人名士。随着社会安定,经济日趋繁荣,明代画院在宣德时达到鼎盛,至弘治时渐渐叠至高潮,人才备出。“浙派”开山人物戴进在宣德初年以善画被征入宫廷,推为“当时画流第一”,用画笔奏响了明朝山水画中兴的序曲。其师从者众,足以说明当时艺术气氛的浓厚。至于后来所传他招致谢环、石锐等人的嫉恨,被斥放归,其后一直鬻画为生。历史孰真孰假,众说纷纭,仅凭一家之言、一纸记载,奉为千秋定论,过于轻率,恐怕也难以符合历史的真实。然而戴进离世后其艺始被奉为技艺楷模,地位日隆。另一位“浙派”大家吴伟十七岁游南京,见成国朱公而得赏,被呼为“小仙”少年,从此屡受显宦征聘,声名鹊起。成化年间他亦待诏在仁智殿,有传一日被诏却带着醉意,跪翻墨汁,信手涂抹而成自然山水,宪宗叹曰:“真仙笔也。”又授锦衣百户,赐印章曰“画状元”,最后他还是被同侪排挤出了画院。可见“浙派”与画院及“院体”有道不尽的渊源。李开元《中麓画品》这样评价戴进和吴伟:
小仙原出于文进,笔法更逸。重峦叠嶂,非其所长,片石一树,粗且简者在文进上。
本图的作者张路(1464-1538),字无驰,号平山,又名张平山,河南开封人。历史上的详细资料并不多,早年曾经游庠太学,仕途不利,想入画院又不成,尽管用笔劲力,着墨尚佳,但其终生未能完全脱离院体风气,发散着亦文亦史的气息。他的绘画风格除院体工整秀丽、灵润简略以及“浙派”水墨苍劲、狂放郅纵的影响外,更有文人潇洒挥脱、典雅清逸的一面,也是戴进和吴伟为首“浙派”的忠实追随者。刚柔相济,亦藏亦露的艺术风格,左右逢源,张弛并举,成为当朝受人瞩目的画家。
此幅《三翁论道图》表现春和景明之时,图式松致,笔法谨密。三位仙骨老翁在虬松之下论道,款款抒怀,透出冉冉和气。魏晋年间尚时名士,不循“六经”名教之路,盛行玄谈及俳倡之风,幕天席地,玄远虚胜。意貌尽所如,邃古而来今,一直是后世文人于心于相的向往之境。左方老叟伸手比划,清谈玄言,右侧老翁手捧仙桃,诺诺龄听,笑而颔首。拄杖鹤发髯翁居于画中主位,与二老品评世象、逍遥林泉。此图中中位老者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老子骑牛图》中老子形貌极为近似,双目熠煜有神,须发胜雪飘逸,一派仙风道骨之相。青枝舒展,清风微拂,场景疏淡悠远,寓意福寿延年的内涵。
人物造像个性鲜明,容颜慈眉善目,气宇轩昂,神态清朗,素含韵味。面部敷染微妙,强调凹凸之感。服饰施以颤笔兰叶描,顿挫自如,简练概括。浓淡松紧相宜,洒脱并不逾矩。松针团聚精细,与环境气氛自然融合,浸含温籍秀逸之致。画上仅题“平山”二字,率意清朗,与画意恰如相合。
作为明代“浙派”末期人物画能手,他的山水画继承“浙派”又有所发展,颇具自我面目,所以他和吴伟等人又被称为“江夏派”。其笔力劲拔遒劲,墨气沉郁森然。他的主要成就也是集中在人物画上,配景环境的刻画亦显有造诣。从松石皴擦和点染以及墨色风规来看,仍是“纸上饶有铿锵意,笔端颇含斧斫声”。明人姜绍《无声诗史》中说张路:
画法吴小仙,虽草草而就,笔绝遒劲,然秀逸处远逊小仙。
清人徐沁《明画录》亦记张路:
传伟法作人物,虽少秀逸,然颇遒劲可观。弘治间名亚于伟。
这是此时画坛基本达成的共识,意为其画风过于驰骋张扬,殊少蕴籍含蓄。也致使“吴派”斥之笔法外露,不得秀逸,仅有遒劲健利而已,常被人贬为“浙派”末流,尤其是董其昌、莫是龙等人对张路的画风不屑一顾,甚至讥以“野狐禅”视之。今天看来,其实这是门户之见。然而,他承继南宋马远、夏圭那种豪放劲挺的宫廷绘画风格,而且博采宋、元诸家之长,又别出机抒,从而形成独立风格,将南宋画家精工细布之气舒展为一种雄伟刚劲、气势开张的面貌,且具爽劲洒脱、激昂奔放的艺术格调,以其众多的可读作品,奠定了在画史上应有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