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利
山子做了一个很香甜的梦,一块冒着腾腾热气紫皮红瓤的烤红薯诱惑着他,他嗅到了香甜的气息。正要吃,却醒了,发现自己睡到了镇子的一个背风的山墙下面,隔不远,是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爹却不见了。山子起初以为爹去了茅房解手,或者办年货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左等右等,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了,集都散了,楞是找不见爹的影子。
那一天,是山子九岁的生日。爹说要带山子到山外的镇子上去赶集。爹说,年关近了,办些年货去。
大清早,娘破天荒地给山子变出了一颗蒸红薯,把它装进一个布挎包里,斜挎在山子的肩上,红着眼睛再三叮嘱山子一路上省着吃。庆生日是要有鸡蛋的,可家里穷,别说鸡蛋,连面都没有了,甚至树皮磨了都可以当面吃。娘又伸手摸了摸山子的厚耳垂,把山子搂在怀里好一会儿,令山子实在有些透不过气。于是,山子就想着往外挣脱。
爹看了娘一眼,说该走了,就蹲下身,让娘扶着山子趴在他的背上出了门。老天爷老阴沉着个脸,雪花儿都飘了好几天了,积到地上都埋上大人的膝盖骨了,还没有停的意思。冷风直往山子的棉袄缝里钻。山子回了两次头,两次都似乎听见娘站在雪地里嘤嘤地哭,撩起衣襟擦眼泪。山子心说:“我这不是去赶集吗?又不是不回来了!”山子还微微地抱怨了娘。
爹一路上都不说话,背着山子,吭哧吭哧只顾着赶路。山子两岁多的时候,小儿麻痹把他的一条腿搞坏了,细得跟筷子差不多,走不成路。有人说,把山子送走吧?养在家里是个闲人呢!闲人,穷人家谁养得起哟!不是还有另外几个嘎小子吗?又不差这一个!而爹和娘楞是没舍得。偏偏这一年老天爷大旱,河里的水干了,蚱草也干了,庄稼颗粒无收,野菜、树叶、树皮都成了桌上餐。
大雪扑簌扑簌地下着,到处是玉树琼花。爹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晃晃悠悠地,不知过了多久,山子居然睡着了。这一睡,竟然把爹丢了。山子的心里充满忧伤,泪花花直闪。
集上没有人了。山子猜,爹一定出了什么意外:“莫非,爹被土匪抢了?”世道并不太平,土匪有好几股呢!大人经常拿土匪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山子不敢再想下去,他把冰凉的红薯咽下,就急着要回家去。山子想:娘恐怕还不知道爹丢了吧?娘一定在家里等急了。他向卖烤红薯的老汉打听了打听家的方向,打算爬也要爬回去。卖烤红薯的老汉轻轻地叹了口气,给他找来一根棍子。棍子就像山子的另一只腿,靠着它,山子归心似箭,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一年的雪很稠,很密,很大,一场挤着一场。一路上,山子不停地看到压塌的房屋,压折的树干,甚至冻死的小鸟。山子在路上捡到了一只被冻成冰雕的麻雀。那只麻雀的体型很庞大,差不多比一般麻雀大一倍。它耷拉着翅膀,俨然像躲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眼睛都没有闭上。山子第一次见到冻成冰雕的麻雀,忍不住把它捡起来,装进了挎包。
山子爬爬走走,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感觉脸都磕肿了。往常,爹就像山子的一双腿,山子想去哪就去哪。可眼下,爹却丢了。山子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又不断地被他抹去。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山子终于看见了村庄。荧荧一豆灯火,正从家的方向温暖放大。山子多么希望,爹已经回到了家里呀!
山子大喊:“娘!我回来了!”
山子想问:“爹回来了没有?”就见娘从屋里跑了出来,娘的身后,爹也跑出来了。
爹竟然先回家了!
爹还说:“你咋回来了呢?”
山子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场阴谋,爹和娘是打算抛弃他!
山子生气地把挎包掼在地上,罩着冰壳子的麻雀从挎包里滚落出来,外面的冰壳子摔了个粉碎,一只羽毛不全的小麻雀从老麻雀的翅膀下露出头来——它还活着,骨碌着黑黑的小眼睛,喙角的金黄还没有褪去。
小麻雀无法站立,它的一条腿空荡荡的。娘从地上捡起麻雀,霎时红了眼睛。那一刻,爹背过了身子。
山子抢过那只小麻雀,呜呜咽咽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