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涛
麻雀,这种除了极地几乎遍布全世界的鸟类,人们是不陌生的。在乡村,麻雀是每家的家庭成员。这个有着淡褐色羽毛的小生灵在家乡被叫作“小小雀”,它也确实很小巧,不然怎么会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说法呢?在体型比它大得多的鸟类接连灭绝的情况下,这只小小雀仍蹦跳在乡间的田野、路沟、庭院、草垛、房前屋后,嬉戏或觅食,寒来暑往,一晃就是几千年。
麻雀不像有心计的喜鹊、斑鸠那样把窝垒在耸入云天的树叉上,让人望而莫及。它们勤快地衔来线头、羽毛、草根,在房檐、墙洞、烟囱等稍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能做一个繁衍生息的窝。麻雀也不像喜鹊、燕子那样桀骜。当顽皮的孩童掀翻它们的窝、摔碎它们的蛋、捉走它们的雏鸟时,也只是在一旁悲鸣,弱小的身体决定了它们不会攻击人们。而喜鹊则不一样,它们会“嘎嘎”大叫着迅疾俯冲,用尖利的嘴猛啄掏鸟窝者的头,甚至日后看到他也不放过。燕子的刚烈更是出了名。小时候,我曾捉住一只燕子,每天给它喂食、喝水,但它不为所动,不吃也不喝,很快就奄奄一息了。奶奶说它是“气”死的,燕子的气性可大啦,如果你捣了它的窝,它永远不会再回来。无论是喜鹊还是燕子,都会对人类记恨。而无辜的麻雀在与人类几千年如影随形的相处中,遭到的捕杀不计其数,麻雀的历史也是一部血泪史。但麻雀却不记恨曾给它带来深重灾难的人类,相反,一旦得到过人的救助,它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主动亲近曾救助过它的人。只有感恩没有记恨的小精灵!
但麻雀也不是一味地软弱、退让,它们“不自由毋宁死”的气节让人肃然起敬。麻雀宁肯寄身房檐墙洞,也绝不愿被人关进鸟笼,住进温室。而一旦被关进笼子,便只有一种结局:绝食撞笼。再加上它从不以鸟鸣媚人而苟且偷生,因此赏鸟人的鸟笼中有画眉、百灵、鹦鹉、黄鹂,却鲜有麻雀。
后来,喜鹊在乡间消失了,斑鸠、布谷、燕子也变得越来越稀少,人们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当有一天在省会城市的公园里散步,看到一群喜鹊在高大的树林里翻飞、鸣叫时,才知道喜鹊原来都乔迁到城市里来了。这些城市的贵客,住上了做工精良的鸟巢,吃上了制作精美的鸟食,让高度文明的城市人像呵护眼睛一样保护它们,从此过上了贵族般的生活。而斑鸠、布谷、燕子则像走亲戚一样有规律地来去,只有麻雀与乡间的农人相依相伴,春夏秋冬,不离不弃。试想,当冬季来临,候鸟南飞,如果没有这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沉寂的乡间将是多么寂寥!宋人杨万里有一首描述冬日麻雀的诗:“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
有人把喜鹊等鸟在乡间的消失简单归咎于农药的泛滥,我不大赞同,麻雀就是最好的证据。每年麦播前后,都有一些麻雀因误食拌了毒药的麦子而死亡,但它们从不记恨人类,包括被误当作害鸟而遭举全国之力惨烈围剿,仿佛它们从来就不知道恨一样。它们在人类大规模的杀戮中幸存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极强的繁殖能力。除寒冷的冬季外,麻雀一直都在繁殖期,每窝产卵4至6枚,孵化期14天左右,雏鸟15天左右即可独自离巢觅食。再加上亲鸟对雏鸟的保护较成功——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曾在他的小说《麻雀》中写过一只亲鸟为保护坠地的雏鸟,以其弱小的身体与一只猎狗对峙而不退缩的场景——因此麻雀在数量上较其它鸟要多出许多。也许正因为此,加上苍天的眷顾,在其它鸟类被当作保护动物仍然灭绝的情况下,麻雀长期以来没有得到刻意保护而仍然生生不息,也难怪,命贱么,就如它们衔的草根,到处都是。
多少年后,每当看到在城市路边找工作的民工,我就想起了麻雀和麻雀嘴里的草根,想起了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他们在城市最底层讨生活,居无定所,还经常被无端地驱赶、管制,甚至不能像鸟那样自由地迁徙,命运如草根一样毫无定数。而我也只是千千万万草根中的一员,只不过,有的草根做了鸟窝,有的草根做了花环。每当想到这些,我便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