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看哪,这人;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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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二 父亲研究尼采作品的初衷和体会

父亲曾经对我说起过翻译尼采作品的初衷:早在五四运动以后,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求学时期,父亲接触到很多西方哲学思想,父亲认为德意志民族是勤于思考的民族,出过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大思想家,而且其著作已经有人介绍到中国。考虑到尼采是西方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哲学思想、思维方法乃至语言文字对西方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产生影响,甚至会影响到中国的文化界,例如,鲁迅等人早年就研究过尼采,还翻译和介绍过一些尼采的作品,在鲁迅后来的某些作品中或许也有某些与尼采风格类似的章节和段落。但是当时还没有任何一种尼采著作完整的译本,因此父亲希望有机会能够看到尼采自述其经历的《看哪,这人》和最能够反映其思想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完整译本。这些想法也曾经和陈翔鹤、董秋斯等在东北任教的朋友和同志说起过。后来,父亲因为东北1929~1930年的

“学潮

”案件被军阀政府关进了监狱。父亲作为重要的政治犯,但是没有暴露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更没有暴露组织,因此在监狱中仍然是以教育工作者和文化人的面貌出现,仍然坚持在艰难的条件下学习和教育同案的学生。

而在外面的朋友将送进来尼采著作的英文全译本,使父亲有机会能够更准确地接近尼采。在敌人监狱这样特定的环境中,尼采在《看哪,这人》和《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某些观点和警句容易引起父亲的理解和共鸣,例如:

“上帝死了!”

“人之所以伟大乃是他是一个桥梁,而不是一个目标。”

“人之所以可爱乃是他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毁灭。”

“我爱一切如同大雨点,

——从低垂在人头上的黑云降下来的人,他们预告着电火的来临,并且毁灭如同先驱者。”

尼采在1888年44岁时完成的自述性著述《看哪,这人》则表述了他对现有哲学、道德和价值观念的挑战。书名

“看哪,这人

”典出《圣经

·新约

·约翰福音》

第十九章,是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彼拉多将身穿罪袍、头戴荆冠的耶稣推出来示众时,对公众说的一句话:“看哪,这个人”(拉丁文原文是“Eccehomo”,译为汉语,可为:“瞧,就是这个人

”——郑易里等:英华大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尼采的自述用这样的标题,显然是以新的耶稣基督自诩。在这本著述里,尼采对以基督教文明和以资本主义为主要依托的西方价值观念表示决裂和批判。

尼采在书中表示:“我自己的生命历史,超过人类和时代六千尺……”尼采表示他

属于未来,即他的思想即使现在不被接受,将来也会被重新认识和评价。

父亲后来说过,在当时和同案的难友们

“身居囹圄,时刻都面临着死亡和恐

怖的威胁。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尼采作品中那种反对社会现实,冲击一切罗网的呐喊,那种向往未来,向往

‘超人

’世界的渴求,给我以联想。尼采仇恨现实,

憎恨

‘狼群

’社会的思想,自然也引起我的一些共鸣”。1927年4月国共合作破裂并发生政变以后,父亲和同时代的进步青年当时所面对的现实是不折不扣的黑暗和残暴。父亲对尼采反对现实的理解,正是基于这样的特殊背景。而尼采提出的“上帝死了”,按父亲的理解,则是对当时执政者推行压制思考和进步、维护旧传统和旧伦理中最落后、最腐朽的教义的挑战。

一直到1946年夏季,父亲的同志和朋友李公朴和闻一多在昆明被暗杀,父亲被迫离开昆明到了上海。父亲翻译的两部尼采的著作,才在1947年3月,在白寿彝先生的安排下,由在贵阳的文通书局出版。

“文化大革命

”期间父亲因翻译尼采著作获罪

1949年以后,父亲在过去年代的译作,如《草叶集选》《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希腊的神话与传说》都陆续再版。但是父亲认为,随着新的社会制度的建立,尼采的著作中的某些积极的内容已经成为过去,而某些消极的内容则可能会产生一些负面的影响,而且认为即使要再版,也要对当时翻译尼采作品的历史

背景作些说明,对尼采的哲学思想作一些评论,而这在当时是没有条件的。在时间上,父亲一直担任文化教育和人民外交方面的工作,没有时间再进行对尼采哲学进行分析和评价的研究,更没有时间对尼采的著作进行文字上的修改和校定(其他几部译作则是请有关同志协助校定的;尼采著作在文字上更晦涩,修改和校定的难度都很大,而且也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另外,按有关方面的安排,父亲的共产党员身份还没有公开,因此有些历史上的事实还不可能向社会公开,因此一直到1986年以前,父亲翻译的两种尼采著作一直没有机会再版。

没有料到的是,在“文化大革命

”期间,父亲竟因翻译尼采的著作获罪。事

情的起因是1969年父亲所在的国务院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被军管后,被迫“靠边

站”,并由军管小组组织的专案组

“审查历史”。

审查个人,特别是领导干部的历史是正常工作,但是在“文革

”期间,由各

种“专案组

”所进行的

“审查历史

”几乎成了迫害干部和群众的等义词。军管小组所设的专案组给父亲罗织的罪名首先是因为当年曾经在吉林监狱坐牢而在伪满洲国“皇帝

”登基时遇特赦出狱而被定为

“叛徒”,后来由于实在没有父亲暴露身份

和组织的证据,又企图将父亲定为

“自首变节分子”,证据就是翻译了

“反共、反

社会主义的、反动的尼采的哲学著作”。当时按照某些人的逻辑:在敌人的监狱中没有死,这在政治立场上至少也是

“自首”,而且还翻译了尼采的作品,更是

在政治思想上的的

“变节

”——这样的思维和逻辑推理方式真正荒唐。

对这样强加的莫名其妙的罪名,父亲理所当然地进行了申辩:在狱中从未放弃过革命的信念,出狱时没有履行过任何手续,出狱后则一直坚持革命工作,积极寻找共产党组织;而翻译尼采的作品,至多是学术思想上的问题。但是,按当时的环境,任何申辩都是无用的,继之而来的是将被审查者“斗倒批臭

”的“革命

大批判”。父亲当时也曾经想从学术思想上反思尼采的哲学,检查自己在对尼采的理解方面是否有错误的地方,于是很真诚地希望听取批判者的意见。而批判者,尤其是军管小组的成员则是对尼采知之甚少,有的根本没有听说过尼采的名字,更不要说什么什么人

“如是说

”这样的名字古怪的

“反动书刊”。而当时的风

气又是

“检讨不是认错”,向这些人申辩和检查学术思想无异于缘木求鱼,于是父亲选择了沉默和等待。继之,又被批判为

“装死躺下”。

“文化大革命

”结束后,

终于迎来了

“拨乱反正”,曾几何时加给父亲莫须有罪名都取消了。

现在看来,对德国古典哲学几乎完全无知的“军管小组”成员,要批判尼采的哲学思想,未免滑稽。文化层次很低的军宣队成员参与对文化人的批判和迫害,实在不属于“光荣”和“正确”。对某些连外国著作的名字读起来都别扭的“军管”人员们,要批判这些著作也确实为难,以致发生“军管小组”负责人把尼采读成“采尼”的并不可笑的笑话。

后来在回首往事时,有几点是颇使人感到意外的:

第一,父亲早年以“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之主义”获罪,在军阀政府监狱中翻译和写作的以反抗旧社会黑暗腐朽统治为宗旨的文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竟成了“反对共产党和反对社会主义”的罪状,这真是没有想到。

第二,尼采哲学中最消极、最腐朽的部分:即反对理性和否定道德(“知识越多越反动”、

“破四旧”)、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怀疑一切”和“打倒一

切”)、

“超人”理论(“对领袖的崇拜要达到迷信的程度”)、唯意志论(“思想战无不胜”等)都在“文化大革命”的鼓吹者和积极推行者身上得到体现——那些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批判尼采的调门唱得最高的人,却是尼采哲学理论最落后部分的最真实的实践者——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第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利益和利害冲突、不同观念和不同追求的人和人群的对抗和争论比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尖锐,人的本性中最邪恶的方面在革命的词藻掩护下表现得极为充分。这或许应了尼采曾经概括的一种观念:人和人比人和猿猴的距离更远(尼采的原话是:“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的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见《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四 几点认识和反思

中国大陆进入新时期以来,尼采著作的各种译本陆续问世,父亲在20世纪30年代的译作《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也有机会于1986年再版,一段时间内似乎还出现了所谓“尼采热”,对尼采这个人和他的作品有很多争论,应该看到这是由于长期处于单一的思想意识形态禁锢所产生的反弹(学术研究应该是冷静的思考和不同意见充分交流的过程。作为学术研究,严格地说,所谓“热”实际上并不

是代表一种健康的状况)。但是继续采用禁止和封锁的办法是无效的,而是应该严格地将其定位为学术思想的研究和讨论。以此为出发点,笔者谨提出以下几点看法。

第一,尼采是西方现代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

这在《中国大百科全书

·哲学I》(1987年版)《辞海》(1999年版)、《不列颠百科全书

·国际中文版》(1999年版)都得到证实,也都确认尼采的哲学在西方国家的思想界产生过重要影响。在中国大陆,尼采作品的传播大体上可以分成三个阶段:1949年以前,仅在部分知识分子中有少量的介绍和更少的研究;1949年以后,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则是属于将尼采“撵出去

”时期,将尼采判定为

“法西斯哲学

”的鼻祖,未见或少见其著作和研究论文的公开出版;从20世纪80年代以后,尼采的作品陆续有机会出版和发行,据说种类和数量还不在少数。此期间虽然还有人给尼采打上

“反动

”的印记,力图加以限制,但是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加速了尼采作品的传播。这个阶段可以叫做将尼采“请进来

”时期,应该说

这是中国大陆开始重新认识世界的一个侧面。笔者希望这一过程能够更理性。

第二,在对尼采和尼采的哲学的认识和评价上,是充满争论的领域。

这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中国大陆主流(或官方,下同)意识形态和西方国家的认识不同;中国大陆的主流意识形态在不同时期对尼采和尼采哲学的评价也不相同。概略地说,西方国家对尼采是好话说得多些。例如承认尼采是“最有影

响的现代思想家之一”,是“最杰出的德语散文作家之一”,他的“言论所表达的

思想,多少决定了欧洲著名知识分子的议事日程”(《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

版》第12卷,1999年版,以下简称《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官方的意识形态对尼采虽然也承认他是

“德国哲学家”,但坏话说得多点:“是反理性主义的典型”,是“唯意志论的主要代表”,

“鼓吹人生的目的就是实现权力意志,扩张自我”;尤其是判定尼采

“既反对民主主义,又反对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预言了希特勒式人物的出现。他的思想被后来的法西斯主义利用和吸收,他本人也被法西斯主义者尊为思想先驱”(《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I》,1987年版,以下简称

《中国大百科全书》)。但是中国大陆的主流意识形态对尼采的评价也有变化,只是提到尼采主张

“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认为(不再说是

“鼓吹

”——笔者注)人生

的目的在于发挥强力,扩张自我”。最明显的变化是没有再提尼采和法西斯主义

的关系(《辞海》,1999年版,以下简称《辞海》)。

第三,尼采及其哲学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责任及其他。

尼采及其哲学思想与20世纪30年代一度给人类带来灾难的法西斯主义有何关系?有没有责任?中国大陆的主流意识形态一直认为尼采和尼采的哲学是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基础,因此尼采是反动的。后来(1999年以后)官方的著述中虽然不再提及尼采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但并不等于放弃了对尼采与其哲学的定位。

但是对尼采和尼采哲学的研究已经表现了足够的宽容,大体上认为对尼采及其哲学的研究属于学术讨论的范畴。应该说,这是进步,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尼采著作的出版和面世。

西方的意识形态则认为:尼采

“是民族主义、反犹太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劲敌,他的名字后来却被法西斯分子用来推行的正是被他唾弃的东西”(《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是认为尼采及其哲学与法西斯主义没有关系,为尼采开脱的说法。而且进一步提出:“尼采的名字之所以会与希特勒及法西斯主义联系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妹妹伊丽莎白滥用了他的著作……她对希特勒的崇拜使尼采的

名字与大家心目中的独裁者联结在一起了。”(见《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是一种辩解,应该说这些开脱和辩解都难以说服人。笔者认为,尼采作为一个哲学家,提出过

“权力意志论”、

“超人观念”,批判过传统道德,主张

“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这至少可以证明人类活动中有这种思维和行为模式。后来的法西斯分子按这种理论行事,并公开承认尼采的这些哲学思想。因此不能说尼采和法西斯主义没有关系,法西斯主义就是发展和利用了尼采哲学中这些最消极和有害的内容。

但是尼采没有政治责任。尼采只是一个哲学家,他只是在解释和分析某些人类活动的模式和社会现象,虽然他有自己的主张,但是他并没有推行其哲学主张的政治活动,更没有组织活动。后来的人可以从他的哲学思想吸取他独立思考、勇于创新的积极因素,也可以吸取他反理性、迷信“超人

”等消极因素以至酿成

危及世界和国家的灾祸。后来人吸取尼采理论的积极因素有所建树(例如西方的许多知名作家),功不在尼采;后来人利用尼采思想中消极的部分酿成灾祸,尼采也无过。20世纪前期,德国出现了法西斯主义和纳粹暴行,责任算不到尼采的头上。尼采给后来人留下的顶多是某些影响,并无多哉。而尼采著作的翻译者和介绍者,一方面不应该将他们和他们的认识等同于尼采和尼采的学说,正像马

克思著作的翻译者和介绍者不见得个个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一样。

还应该看到,某一种思想、学说,或者是某种主义,与后来发生的社会运动、变革、革命实践,是有联系,但是又有区别的。例如20世纪俄国的革命和中国的革命,都号称以马克思主义为旗帜,但是至少在一定时期和某些问题上与马克思学说原来的面貌是有区别的,例如

“在一国建成社会主义”、

“无产阶级专

政条件下继续革命

”的“理论

”就不见得是马克思本人学说中原有的内容,后人在其实践过程中也未见得时时、事事都要将其与前人的教义核对。结果,成功的或暂时成功的,就是

“发展”,失败或暂时失败的就是

“篡改”、

“背叛”,其实在哲

学意义上说都是扬弃。基于这样的认识,应该允许对各种学说和思想在学术范畴内的讨论和研究。而在中国一度成了思维定式的“学习、紧跟、照办”,则只会

抑制独立思考和创新精神。就一直从事自然科学教学和研究的笔者本人的体会而论,尼采和尼采著作带来的更重要的是独立的敢于立异(姑不说标新)的探索精神:哦,原来还有人这样看世界、这样想问题(虽然笔者不一定赞成和接受其观点)。这就增加了与各种不同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人交往的背景知识。这就是我对尼采著作在中国传播的意义的理解。

五 父亲对尼采和尼采著作的认识

1986年10月,湖南人民出版社曾经将父亲的译作《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再版。为此,父亲写过一个

“再版前言”,除了介绍当年翻译和出版尼采著作的环境和背景以外,还提到对尼采和尼采著作的评价,谨抄录如下:“在开放、改革为主要特征的新时期(注意:在文字上,是开放在前——笔者注),重新介绍、评

价尼采的作品和思想,以活跃学术空气,促进学术研究,扩展学习视野,是不无裨益的。尼采是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在西方思想界中产生过很大影响。他看到资本主义在竞争中与人的理性相对立的现实,认为应该否定受理性主义、基督教和人道主义的影响而日趋没落的西方文明;他寄希望于未来,崇尚‘超人

’哲学,

提倡主观战斗精神和对生活的肯定态度;在艺术上,他认为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艺术家是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的人。他的这些思想和观点,是唯心主义的,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必然会在尼采以后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影响,甚至被人从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角度加以解释和发

挥,理解和歪曲,鼓吹和利用。对尼采作过高的评价当然不妥。但是把他当作法西斯的先驱者,也似值得斟酌。”

后记:笔者长期从事地球物理学科的教学和研究,对哲学和尼采所知有限,谨就所知,特为之记。

完稿于2006年5月,原文刊于

《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