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四日,第三次复出的邓老发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讲话,暗示着被废除了十年的高考有重新开科的可能。
经过四十四天的争论,当年十月,教育部终于拿出可行性方案: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当时,已经三十一岁的薛明俊热泪盈眶,他觉得他又活过来了,他要名正言顺的画画,再也不能在翻砂车间浪费自己的生命了。
他是执着的,他父亲去世之前曾经和他彻夜长谈,其中就谈到了高考总有一天会恢复的,所以他自学完了高中的全部课程,坚持画画,后来画画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参加高考,更成为他精神的乐园,那是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受任何束缚。
从五月份起,他就翻出高中的全部课本,没日没夜的苦读、做题,他一直都是聪明而好学的,记忆力也很好,所以到了十月份,文化课已经基本准备就绪。
一九七七年的冬季,薛明俊怀着满腔热忱参加了高考,考试异常顺利,他第一次感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
以他当时的成绩可以考上央美,但是由于石竹的竭力反对,上了s市的美术学院。
那一年薛飞七岁。
他们家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薛飞从记事起,就总是觉得爸爸是不善言谈的,倒是妈妈一天到晚喋喋不休,什么薛明俊没本事要房子了、没本事挣钱了、没本事出去办事了……还经常抱怨总是看那些没用的书,弄得自家的日子总是没有别人家红火。
石竹是个要强的人,凡事都想比别人强,当初看上薛明俊的时候也是觉得他有才气、有志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家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的。但是,没想到的是,他在翻砂车间一干就是六年,也不主动跟人接触,眼看着机会一个个溜走,她急,但是他不急。
她急,是因为觉得凭他的才华,在工厂里谋个好差事,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身边的人,比如她的校长、比如他的厂长,谁能有薛明俊的知识、能力?他不急,是因为他对那些根本就不感兴趣,他最看重的自己的画画的天分,更喜欢的是通过画画来向世界表达自己。
生活是残酷的也是现实的,石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用她爸爸的话说——狗屁不是的人飞黄腾达,而她家的大才子却丝毫不为所动,真是因急生怨了。
明俊本来就不善言谈,到了这样的时候就更不爱说话了,仿佛他每天就是为了听只石竹的唠叨而回家的,一点都没有争辩的意思,这样反而让石竹顿生无名火,对他的指责就更加升级,这在明俊上大学前就几乎是每天上演的有来无往的生活剧。
等薛明俊上了大学,家里生活的担子就全落到了妻子一个人的肩上,她的单位给了一间平房,他们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小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石竹更是无所顾忌了。
每天丈夫放学回来就去买菜,然后回家马上做饭。这天,石竹回家便又唠叨开了:“人家的男人挣钱的挣钱,升官的升官,你还上什么大学,学的还是画画,你脑子进水了吧?”
那天本来薛明俊的心情挺好的,白天有一位资深教授来上课,对他的画赞赏有加,说你只要坚持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啊。课后又特意留下和他单独谈谈,结果那位老教授对他更是刮目相看,说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能有这样的人才真是了不起啊。临走还指出,有机会他最好去国外深造。
薛明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但是,他觉得在妻子面前他又是个啥啥不行的草包了,他终于反抗了,吼道:“你懂什么?你就知道钱钱钱、官官官,你懂什么是艺术吗?你庸俗到极点、到极点了。简直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啊。”
薛飞第一次看见父亲发火了,而且是大为光火,吓得浑身发抖。石竹先是怔了怔,然后泼妇般的发起疯来,一时间家里的破碎声四起,她砸碎了所有的盘子和碗,然后大哭大闹。薛明俊一时也是傻了眼,然后冷冷地说了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年的那个石竹,那时候你多温柔、多懂事啊。我要去学校的宿舍住一段时间,我们都冷静冷静吧。然后,带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后来,石竹去学校找明俊,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正遇到他和一个女同学并肩走着,还在热烈的说着什么,石竹不由分说,上去就抓住明俊的衣领,说他不要脸,自己有了老婆孩子还跟别的女人压马路。那个女同学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不客气的话脱口而出:你是疯子啊,懂不懂点儿事儿啊,我们是同学,是一起去看画展,我们在讨论问题,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丈夫,你让他很难堪,你知道吗?石竹一听火冒三丈,转身就要去厮打那个女同学,结果被丈夫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类似于这样的闹剧不断上演,直折腾得两个人心力交瘁。终于有一天,薛明俊回到家里,平静地对妻子说:我美国的姑姑找到了我,我要去美国发展了。直到这时,石竹也是认为薛明俊是一无所成的。认为他是逃兵,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石竹还固执地认为,美国是个花花世界,如果他要去,必须先离婚,于是石竹气呼呼、明俊眼泪汪汪的去办了离婚手续。
薛明俊远走高飞了,石竹万念俱灰,在心里她是爱着他的,但是她的爱他不懂。或许,她爱的方式是他不能接受的。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的,缘来了挡都挡不住,缘尽了,想留住也是枉然。
薛明俊几次来电中提到要把薛飞,他们唯一的儿子带到美国去,都遭到石竹严正拒绝。薛飞在妈妈的无数次对爸爸的埋怨、甚至是咒骂声中长大了,妈妈一点点憔悴了、枯萎了,终于在薛飞十二岁的时候,她患了严重败血症,在怀念、不甘中死去了。
薛飞永远都不能忘记妈妈临终时那张瘦的脱了相的青灰色的脸,不能忘了妈妈流着泪说的话:你爸爸就要回来接你了,你一定要和爸爸去,要好好听爸爸的话,他是个好人,是妈妈不懂珍惜。飞啊,你要原谅妈妈,要爱你的爸爸,记住没?
薛明俊在石竹去世的第二天,飞回来了。风尘仆仆的、红着眼睛、凌乱着头发,跪在曾经的爱人,如今已是生死两相隔的前妻的灵柩前,痛哭失声……那高声的呜咽是薛飞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声音。
薛飞和父亲去美国了,在薛明俊和继母的家里,他几乎就是不说话,但是薛明俊是个好爸爸,他的妻子也是美籍华人,对薛飞很好,甚至远远超过亲生母亲的关怀和爱护,慢慢地他们融洽起来。
薛飞在美国读了初中、高中、大学,他酷爱画画,但是由于生母对画画的怨恨,他始终没有报考艺术院校,而是选择了学数学。毕业后,在美国的一所中学里教数学课,他每每上课的时候,就想到妈妈当年面对这样大小的孩子时的样子,他去听过妈妈的课,在上课的时候,她是安静的、甚至是甜美的,像个圣母。
继母病逝的时候,四十八岁的父亲已经是一家大型画馆的老板,是美国一所大学的知名教授了。一年后,父亲和一位非常崇拜他的女学生结婚了,薛飞无法面对比自己还小的新继母,断然回国。
父亲在s市,也就是石竹的故乡买了房子给儿子住,自己和妻子也偶尔回来小住。薛飞用自己在美国的积蓄开了一家冷饮店,由于经营有方,再加上薛飞总是能创造出新的冷饮品种,很快盈利,不到十年,就在s市拥有了二十几家连锁店,他喜欢冷饮店里那种甜甜的、清凉的味道,喜欢与世无争、潇洒自在。他最喜欢的不是经营——虽然他经营有道,他最喜欢的是自己调出不同口味的冷饮,像个小孩子一样自得其乐的玩着属于自己的游戏,那时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在他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已身价过千万,自己在城郊买了别墅,换了一台对他来说已是比较低调的车。这时的他,突然很想去学校做个教师,想在课堂上看到妈妈的影子,他知道他永远都忘不了母亲,虽然她专横、跋扈、甚至有时是不可理喻,但是她给了他全部的爱,他想念她,年龄愈大愈是想念,这个念头让他寝食难安,终于在两年后成功进到一所普通中学教书,一年后凭着骄人的成绩进入林茵所在的学校,成为重点学校的一名数学教师。
在同事面前,他隐瞒了自己是几十家冷饮店老板的身份,他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教师而已。
但是,对一个人的暗恋,使他把自己刻意隐瞒的一部分秘密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