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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绍兴王元章,国初名士。所居与一神庙切近,爨下缺薪,则斫神像爨之。一邻家,事佛惟谨,遇元章毁像,辄刻木补之。如是者三四。然元章家人岁无恙,而邻人妻孥时病。

一日,召巫降神,诘神云:“彼屡毁神,神不责,吾辄为新之,神反不我佑,何也?”巫者作怒曰:“汝不置像,像何从而爨?”自是,其人不复补像,而庙遂废。

吕坤

LüKUN

吕坤(1536-1618),字叔简,号新吾、心吾,晚号抱独居士,开封宁陵人。万历二年中进士,授山西襄垣县知县,历任户部主事、陕西左右布政使、刑部左右侍郎等。着作有《去伪斋集》、《呻吟语》等。《呻吟语》反映了作者同情劳动人民,批评苛政的政治观;批评理学、力图创新的学术观。吕坤反对理气分离,批判天人感应的思想,主张人效法天,人定胜天等积极的观点。在人生观方面则主张加强修养,“长善救失”,劝人为善。总之,《呻吟语》是一部提高对宇宙道理的认识,加强修养的良友益伴。应务

中华千年文萃中华千年文萃风俗民情风俗民情闲暇时留心不成,仓卒时措手不得。胡乱支吾,任其成败,或悔或不悔,事过后依然如昨世之人。如此者,百人而百也。凡事豫则立,此五字极当理会。

道眼在是非上见,情眼在爱憎上见,物眼无别白,浑沌而已。

实见得是时,便要斩钉截铁,脱然爽洁,做成一件事,不可拖泥带水,靠壁倚墙。

人定真足胜天。今人但委于天,而不知人事之未定耳。夫冬气闭藏不能生物,而老圃能开冬花,结春实;物性蠢愚不解人事,而鸟师能使雀奕棋,蛙教书,况于能为之人事而可委之天乎?

责善要看其人何如,其人可责以善,又当自尽长善救失之道。无指摘其所忌,无尽数其所失,无对人,无峭直,无长言,无累言,犯此六戒,虽忠告,非善道矣。其不见听,我亦且有过焉,何以责人?

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争之味。人问之。曰:“不与居积人争富,不与进取人争贵,不与矜饰人争名,不与简傲人争礼,不与盛气人争是非。”

众人之所混同,贤者执之;贤者之所束缚,圣人融之。

做天下好事,既度德量力,又审势择人。专欲难成,众怒难犯。此八字者,不独妄动人宜慎,虽以至公无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亦须调剂人情,发明事理,俾大家信从,然后动有成,事可久。盘庚迁殷,武王伐纣,三令五申犹恐弗从。盖恒情多暗于远识,小人不便于己私,群起而坏之,虽有良法,胡成胡久?自古皆然,故君子慎之。

辨学术,谈治理,直须穷到至处,让人不得,所谓宗庙朝廷便便言者。盖道理,古今之道理;政事,国家之政事,务须求是乃已。我两人皆置之度处,非求伸我也,非求胜人也,何让人之有?只是平心易气,为辨家第一法。才声高色厉,便是没涵养。

五月缫丝,正为寒时用;八月绩麻,正为暑时用;平日涵养,正为临时用。若临时不能驾御气质、张主物欲,平日而曰“我涵养”,吾不信也。夫涵养工夫岂为涵养时用哉?故马蹶而后求辔,不如操持之有常;辐拆而后为轮,不如约束之有素。其备之也若迂,正为有时而用也。

肤浅之见,偏执之说,傍经据传也近一种道理,究竟到精处都是浮说陂辞。所以知言必须胸中有一副极准秤尺,又须在堂上,而后人始从。不然,穷年聚讼,其谁主持耶?

纤芥众人能见,置纤芥于百里外,非骊龙不能见;疑似贤人能辨,精义而至入神,非圣人不能辨。夫以圣人之辨语贤人,且滋其惑,况众人乎?是故微言不入世人之耳。

理直而出之以婉,善言也,善道也。

因之一字妙不可言。因利者无一钱之费,因害者无一力之劳,因情者无一念之拂,因言者无一语之争。或曰:“不几于徇乎?”曰:“此转人而徇我者也。”或曰:“不几于术乎?”曰:“此因势而利导者也。”故惟圣人善用因,智者善用因。

处世常过厚无害,惟为公持法则不可。

天下之物纡徐柔和者多长,迫切躁急者多短,故烈风骤雨无崇朝之威,暴涨狂澜无三日之势,催拍促调非百板之声,疾策紧衔非千里之辔。人生寿夭祸福无一不然,褊急者可以思矣。

干天下事无以期限自觉。事有不测,时有不给,常有余于期限之内,有多少受用处!

将事而能弭,当事而能救,既事而能换,此之谓达权,此之谓才;未事而知其来,始事而要其终,定事而知其变,此之谓长虑,此之谓识。

凡祸患,以安乐生,以忧勤免;以奢肆生,以谨约免;以觖望生,以知足免;以多事生,以慎动免。

任难行之事,要有力而无气;处难处之人,要有知而无言。

撼大摧坚,要徐徐下手,久久见功,默默留意,攘臂极力,一犯手自家先败。

昏暗难谕之识,优柔不断之性,刚愎自是之心,皆不可与谋天下之事。智者一见即透,练者触类而通,困者熟思而得。三者之所长,谋事之资也,奈之何其自用也?

事必要其所终,虑必防其所至。若见眼前快意便了,此最无识。故事有当怒,而君子不怒;当喜,而君子不喜;当为,而君子不为;当已,而君子不已者,众人知其一,君子知其他也。

柔而从人于恶,不若直而挽于人善;直而挽人于善,不若柔而挽人于善之为妙也。

激之以理法,则未至于恶也,而奋然为恶;愧之以情好,则本不徙义也,而奋然向义。此游说者所当知也。

善处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得?失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失?不惟帝王为然,虽二人同行,亦离此道不得。

察言观色,度德量力,此八字处世处人一时少不得底。

人有言不能达意者,有其状非其本心者,有其言貌诬其本心者。君子观人与其过察而诬人之心,宁过恕以逃人之情。

人情天下古今所同,圣人防其肆,特为之立中以的之。故立法不可太极,制礼不可太严,责人不可太尽,然后可以同归于道。不然,是驱之使畔也。

天下之事,有速而迫之事,有迟而耐之者,有勇而劫之者,有柔而折之者,有愤而激之者,有喻而悟之者,有奖而歆之者,有甚而淡之者,有顺而缓之者,有积诚而感之者,要在相机。因时舛施,未有不败者也。

论眼前事,就要说眼前处置,无追既往,无道远图,此等语虽精,无裨见在也。

我益智,人益愚;我益巧,人益拙。何者?相去之远而相责之深也。惟有道者,智能谅人之愚,巧能容人之拙,知分量不相及,而人各有能不能也。

天下之事,只定了便无事。物无定主而争,言无定见而争,事无定体而争。

至人无好恶,圣人公好恶,众人随好恶,小人作好恶。

仆隶下人昏愚者多,而理会人意,动必有合,又千万人不一二也。居上者往往以我责之,不合则艴然怒,甚者继以鞭笞,则彼愈惶惑而错乱愈甚。是我之过大于彼也,彼不明而我当明也,彼无能事上而我无量容下也,彼无心之失而我有心之恶也。若忍性平气,指使而面命之,是两益也。彼我无苦而事有济,不亦可乎?《诗》曰:“匪怒伊教。”《书》曰:“无忿疾于顽。”此学者涵养气质第一要务也。

或问:“士大夫交际礼与?”曰:“礼也。古者,睦邻国有享礼,有私觌。士大夫相见各有所贽,乡党亦然,妇人亦然,何可废也?”曰:“近者严禁之,何也?”曰:“非禁交际,禁以交际行贿赂者也。夫无缘而交,无处而馈,其馈也过情,谓之贿可也。岂惟严禁,即不禁,君子不受焉。乃若宿在交,知情犹骨肉,数年不见,一饭不相留,人情乎?数千里来,一揖而告别,人情乎?则彼有馈遗,我有赠送,皆天理人情之不可已者也。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绝人逃世,情所不安。余谓秉大政者贵持平,不贵一切。持平则有节,一切则愈溃,何者?势不能也。”

古人爱人之意多,今日恶人之意多。爱人,故人易于改过,而视我也常亲,我之教常易行;恶人,故人甘于自弃,而视我也常仇,我之言益不入。

观一叶而知树之死生,观一面而知人之病否,观一言而知识之是非,观一事而知心之邪正。

论理要精详,论事要剀切,论人须带二三分浑厚。若切中人情,人必难堪。故君子不尽人之情,不尽人之过,非直远祸,亦以留人掩饰之路,触人悔悟之机,养人体面之余,亦天地涵蓄之气也。

“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设当用人之权,此人求用,可荐之乎?”曰:“何可荐也?天命有德,帝王之公典也,我何敢以私恩奸之?”“设当理刑之职,此人在狱,可纵之乎?”曰:“何可纵也?天讨有罪,天下之公法也,我何敢以私恩骫之?”曰:“何以报之?”曰:“用吾身时,为之死可也;用吾家时,为之破可也。其他患难与之共可也。”

凡有横逆来侵,先思所以取之之故,即思所以处之之法,不可便动气。两个动气,一对小人一般受祸。

喜奉承是个愚障。彼之甘言、卑辞、隆礼、过情,冀得其所欲,而免其可罪也,而我喜之,感之,遂其不当得之欲,而免其不可已之罪,以自蹈于废公党恶之大咎;以自犯于难事易悦之小人。是奉承人者智巧,而喜奉承者愚也。乃以为相沿旧规,责望于贤者,遂以不奉承恨之,甚者罗织而害之,其获罪国法圣训深矣。此居要路者之大戒也。虽然,奉承人者未尝不愚也。使其所奉承而小人也,则可果;君子也,彼未尝不以此观人品也。

疑心最害事。二则疑,不二则不疑,然则圣人无疑乎?曰:“圣人只认得一个理,因理以思,顺理以行,何疑之有?贤人有疑惑于理也,众人多疑惑于情也。”或曰:“不疑而为人所欺奈何?”曰:“学到不疑时自然能先觉。况不疑之学,至诚之学也,狡伪亦不忍欺矣。”

以时势低昂理者,众人也;以理低昂时势者,贤人也;惟理是视,无所低昂者,圣人也。

贫贱以傲为德,富贵以谦为德,皆贤人之见耳。圣人只看理当何如,富贵贫贱除外算。

成心者,见成之心也。圣人胸中洞然清虚,无个见成念头,故曰绝四。今人应事宰物都是成心,纵使聪明照得破,毕竟是意见障。

凡听言,先要知言者人品,又要知言者意向,又要知言者识见,又要知言者识见,又要知言者气质,则听不爽矣。

不须犯一口说,不须着一意念,只恁真真诚诚行将去,久则自有不言之信,默成之孚,薰之善良,遍为尔德者矣。碱蓬生于碱地,燃之可碱;盐蓬生于盐地,燃之可盐。

世人相与,非面上则口中也。人之心固不能掩于面与口,而不可测者则不尽于面与口也。故惟人心最可畏,人心最不可知。此天下之陷阱,而古今生死之衢也。余有一拙法,推之以至诚,施之以至厚,持之以至慎,远是非,让利名,处后下,则夷狄鸟兽可骨肉而腹心矣。将令深者且倾心,险者且化德,而何陷阱之予及哉?不然,必予道之未尽也。

处世只一恕字,可谓以己及人,视人犹己矣。然有不足以尽者。天下之事,有己所不欲而人欲者,有己所欲而人不欲者。这里还须理会,有无限妙处。

宁开怨府,无开恩窦。怨府难充,而恩窦易扩也;怨府易闭,而恩窦难塞也。闭怨府为福,而塞恩窦为祸也。怨府一仁者能闭之,恩窦非仁、义、礼、智、信备不能塞也。仁者布大德,不干小誉;义者能果断,不为姑息;礼者有等差节文,不一切以苦人情;智者有权宜运用,不张皇以骇闻听;信者素孚人,举措不生众疑,缺一必无全计矣。

君子与小人共事必败,君子与君子共事亦未必无败,何者?意见不同也。今有仁者、义者、礼者、智者、信者五人焉,而共一事,五相济则事无不成,五有主,则事无不败。仁者欲宽,义者欲严,智者欲巧,信者欲实,礼者欲文,事胡以成?此无他,自是之心胜,而相持之势均也。历观往事,每有以意见相争至亡人国家,酿成祸变而不顾。君子之罪大矣哉!然则何如?曰:“势不可均。势均则不相下,势均则无忌惮而行其胸臆。三军之事,卒伍献计,偏裨谋事,主将断一,何意见之敢争?然则善天下之事,亦在乎通者当权而已。

万弊都有个由来,只救枝叶成得甚事?

与小人处,一分计较不得,须要放宽一步。

处天下事,只消得安详二字。虽兵贵神速,也须从此二字做出。然安详非迟缓之谓也,从容详审养奋发于凝定之中耳。是故不闲则不忙,不逸则不劳。若先怠缓,则后必急躁,是事之殃也。十行九悔,岂得谓之安详?

果决人似忙,心中常有余闲;因循人似闲,心中常有余累。君子应事接物,常赢得心中有从容闲暇时便好。若应酬时劳扰,不应酬时牵挂,极是吃累的。

为善而偏于所向,亦是病。圣人之为善,度德量力,审势顺时,且如发棠不劝,非忍万民之死也,时势不可也。若认煞民穷可悲,而枉己徇人,便是欲矣。

分明不动声色,济之有余,却露许多痕迹,费许大张皇,最是拙工。

天下有两可之事,非义精者不能择。若到精处,毕竟只有一可耳。

圣人处事,有变易无方底,有执极不变底,有一事而所处不同底,有殊事而所处一致底,惟其可而已。自古圣人,适当其可者,尧、舜、禹、文、周、孔数圣人而已。当可而又无迹,此之谓至圣。

圣人处事,如日月之四照,随物为影;如水之四流,随地成形,己不与也。

使气最害事,使心最害理,君子临事平心易气。

昧者知其一不知其二,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故于事鲜克有济。惟智者能柔能刚,能圆能方,能存能亡,能显能藏,举世惧且疑,而彼确然为之,卒如所料者,见先定也。

字到不择笔处,文到不修句处,话到不检口处,事到不苦心处,皆谓之自得。自得者与天遇。

无用之朴,君子不贵。虽不事机械变诈。至于德慧术知,亦不可无。

神清人无忽语,机活人无痴事。

非谋之难,而断之难也。谋者尽事物之理,达时势之宜,意见所到不患其不精也,然众精集而两可,断斯难矣。故谋者较尺寸,断者较毫厘;谋者见一方至尽,断者会八方取中。故贤者皆可与谋,而断非圣人不能也。

人情不便处,便要回避。彼虽难于言,而心厌苦之,此慧者之所必觉也。是以君子体悉人情。悉者,委曲周至之谓也。恤其私、济其愿、成其名、泯其迹,体悉之至也,感人沦于心骨矣。故察言观色者,学之粗也;达情会意者,学之精也。

天下事只怕认不真,故依违观望,看人言为行止。认得真时,则有不敢从之君亲,更那管一国非之,天下非之。若作事先怕人议论,做到中间一被谤诽,消然中止,这不止无定力,且是无定见。民各有心,岂得人人识见与我相同;民心至愚,岂得人人意思与我相信。是以作事君子要见事后功业,休恤事前议论,事成后众论自息。即万一不成,而我所为者,合下便是当为也,论不得成败。

审势量力,固智者事,然理所当为,而值可为之地,圣人必做一番,计不得成败。如围成不克,何损于举动,竟是成当堕耳。孔子为政于卫,定要下手正名,便正不来,去卫也得。只事这个,事定姑息不过。今人做事只计成败,都是利害心害了是非之公。

或问:“虑以下人,是应得下他不?”曰:“若应得下他,如子弟之下父兄,这何足道?然亦不是卑谄而徇人以非礼之恭,只是无分毫上人之心,把上一着,前一步,尽着别人占,天地间惟有下面底最宽,后面底最长。”

士君子在朝则论政,在野则论俗,在庙则论祭礼,在丧则论丧礼,在边圉则论战守,非其地也。谓之羡谈。

处天下事,前面常长出一分,此之谓豫;后面常余出一分,此之谓裕如此则事无不济,而心有余乐。若扣杀分数做去,必有后悔处。人亦然,施在我有余之恩,则可以广德,留在人不尽之情,则可以全好。

非首任,非独任,不可为祸福先。福始祸端,皆危道也。士君子当大事时,先人而任,当知慎果二字;从人而行,当知明哲二字。明哲非避难也,无裨于事而只自没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