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娜怀孕后,她感觉到涂冰有了很大变化,他常常醉熏熏地、失去过去的矜持和谨慎,在苏娜面前喋喋不休,说话很随意,没有一点掩饰,总是赤裸裸地表述。每次在他酒醉时,他都要坐在苏娜身边,久久地看着她,那表情很痛苦,好象内心正经受着困苦的煎熬,苏娜不明白他还有痛苦?像苏娜这样在底层生活的女人,她不能理解眼前这个男人还能有痛苦。不可能,他应有尽有,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他为什么脸上满是忧愁?近段他经常都在醉,不是经常,是每次来,他会坐在离苏娜很近的地方,(从他和苏娜搬到这里,他们俩从没有象那种夫妻或情人那样,亲密地在一起坐过,苏娜总是离他远远的,她不习惯和他在一起坐的很近,那让她容易想起嘉俊),看着苏娜,久久地看着,久久地发呆,看着苏娜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他能静静地坐一个小时而一言不发,苏娜原本就不爱他,原本就不想和他说话,这样他们俩谁也不理谁,各想心事长时间坐着,这时候,苏娜就拿起书来掩饰这互不说话所带来的尴尬,其实她不是看书,有时能十多分钟连一页书都没看完,那有什么关系呢,比起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好受些。苏娜能隐隐感到他对自己的感情越来越发生着变化,他对她已成了某种依赖,当初他在很大程度上对她是为了弥补某种空缺,而现在,她能明显感到他对她是一种依赖,确切地说是依靠,他已离不开她,特别在他失意时,他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总是失意,这是他感情的真实流露,他活的很累,他的生活有太多欺骗性,这让他面对外面的世界谨小慎微,而来到这里,他能轻松地展示自我,像苏娜这等善良的女人,没有多大的穿透力,是不可能穿透他的内心世界,她对政界知之甚少,并不完全能洞察他的奸诈圆滑,这让他得意,不过,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太龌龊,在这样一个纯洁的女人面前有时能让他心灵震动。自从苏娜怀孕后,涂冰对他妻子的电话格外殷勤而柔和,苏娜不明白涂冰在搞什么把戏。她经常听到涂冰在一阵唯唯诺诺以后挂了电话,时常从口中溜出一句“这狡猾的女人”,苏娜不解地看他,他的脸立即恢复到在她面前的那种失意或焦躁,苏娜现在和他真的像一对夫妻,尽管她不爱他,她能感受到他是真心爱她,这么一个虚伪、自私的男人竟会真心爱她,她能不为之所感动?苏娜想起“日久生情”这句话,她和丈夫尽管彼此相爱,却永远失去夫妻的那种肌肤之亲,而他却给予她男女之间那种不为人知的床第之欢,她还年轻,有自己的欲望,不管是否是真心快乐过,毕竟还能体会做女人的感觉,想到这,她又对眼前这个失望的男人满怀同情和些许的感恩了。苏娜就是这样一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她对爱虽然忠诚,可她是个凡人,经不起外界的诱惑,特别是像涂冰这样优秀的男人,他不仅有优雅的外表,显赫的地位,关键是他对她的体贴关心,这让她这个容易满足、容易感动的善良小女人产生感动,他紧紧抓住她的人和心,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自己对他的认识,当涂冰说出想让她生下孩子,她竟没有拒绝,连她自己也想不到。是金钱的作用还是他本身的诱惑,连她自己都道不清了。
苏娜每晚十点以后都要到河边散步,这是她唯一接触外界的时间,刚开始涂冰不同意她出去,担心被熟人看见,可那位何静医生给她检查后说应该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那样对胎儿发育有好处,涂冰也就同意了。她现在住的地方离河边最近,耿少玫每晚陪伴她,十点以后河边很安静,除了一些谈恋爱的少男少女。苏娜不喜欢耿少玫,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与涂冰一样,经常瞪着眼看她的肚子发愣,似乎那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她有些神经质,情绪时好时坏,脾气反复无常,她的怪模怪样与她表哥如出一辙,有时打扮的清水出芙蓉,有时能一天不洗脸,不修边幅,整天嘴里哼哼叽叽不知所以,她对苏娜也是时冷时热,让苏娜摸不着头脑,这是个神经质的女人,苏娜很少与她说话,这么一个妙龄女孩,却有铁石心肠,没有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特别是她整天捧着一本《圣经》,反复看着,唠叨着,更让苏娜觉得她神经,苏娜也看过《圣经》,她妈妈买的,妈妈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也爱看,她对苏娜说,这本书能让人懂得去体谅别人,妈妈的话不言而喻,她始终都从心里原谅抛弃他们的父亲。可是,眼前这个小女孩,总是扳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脸,没有一点爱心,也不知她从那本书中到底悟出了什么。
不知不觉苏娜已怀孕四个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苏娜被窗外的阳光深深吸引,她给涂冰打电话,想下午去河边看看风景,涂冰犹豫一会儿,经不起她的恳求,就答应了她。这是苏娜怀孕后第一次在外面接触光明,站在河边,她情绪激动。这时已近黄昏,太阳光打散了离它最近的水面上伤感平静的、很有规则地流动着的波浪,那太阳的余光也使很远处水里的小鱼儿跳跃着看它,看那夕阳西下时直射在水面上的、那近距离的光环,这诱惑让游动的鱼儿嫉妒地、争先恐后地、成群结队地向着阳光直射的水面游去,它们也在向往光明呢,和苏娜一样。蜻蜓也在水面上凑热闹,高兴的与小鱼儿争“光”,还庆幸自己能直接被阳光照射,不象鱼儿,费力地跳跃,来寻找光芒,水面上跳跃的小鱼、河面上竞相奔跃的蜻蜓与辉映着它们的阳光相互晃动着,把这世界装扮的耀目、亮彩,更不说河水两岸青草一片,牛羊成群,放牧人的吆喝声、牛羊的鸣叫声,更有那河水拍打着浪花的铿镪声,将这动感的世界衬托的分外窈窕。苏娜蹲在那里,想起去年冬季河面上凝结的薄冰,那时天与心情一样苍白,现在她已度过了那个心理的适应期,因为冬的严寒已被春的温絮取代,她也将自己心灵深处的冰雪消融,不能让那厚厚的东西把自己掩埋。当太阳光由刺眼的白色变成温柔的红色时,河水也安静下来,这时候,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来到河边,那俩孩子似小鸭子一样穿着红颜色的衣服,一摇三摆地跟在父母的身后,让苏娜想起俩个女儿,这俩个孩子看来没有她的女儿大,苏娜现在竟然不再难过了,她知道难过也无济于事。这时,她听到那年轻的母亲说:“让他们洗一下,看他们都跑的满头大汗”。父亲反驳道:“这怎么行,太小了,河里水凉,怕他们适应不了”。那母亲笑着说:“让他们受点凉,身体会锻炼的更强壮。”父亲似犹豫一会,就用手捧些水撒在俩个儿子头上、身上,俩个儿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的本能地用手遮挡着,可当他们发现爸爸妈妈的笑脸,他们也变惊慌为乐趣了,一家四口一边笑着一边戏嘻。过了半个时辰,好像玩累了,那位父亲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说:“跑两步、跑两步”。俩晃晃游游的孩子似乎很吃力、又很无奈地在父亲的号令下不得不紧跟身后,妈妈在最后边也似乎担心他们随时摔跟头,就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远去。苏娜眼巴巴地目送着他们消失。这时,十多只小鸟喞喞喳喳地向她迎来,还有些成双成对地相互跳在树枝上,有的成群结队地玩耍、唱歌,好自由。这是苏娜被封闭四个月后第一次在白天来这个地方,而且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过去她从没发现这个自由自在的世界和这里自由自在的大自然,现在她才第一次体会自由所带给大自然的欢乐。她从心里和小鸟对话,她分明听到她们在说“好快乐、好快乐”,就这样看着、听着,太阳在她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刚才兴奋雀跃的鱼儿也疲倦而“泪丧地”回到他们的巢穴,不再在河面上游荡,蜻蜓找不到玩的伙伴也悻悻地回到树林中,劳累一天的牧人也赶着他们的牛羊抽着鞭子哼着小调回家,河面一下子静了,只有河水拍打着浪花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的浪花将河水拍打挤压的由清澈变白,一环一环的白浪又来回重叠着将河水的清澈变清又变白,来回变换着、循环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似是少妇的呻吟,极目远望,那白色的浪花就像一个个花环,上下浮动,使河面平添几分景致。白色的圆环就这样在河水的不断拍击中,推蹭着往前方寻找它的归宿。苏娜猛然想到自己的归宿,究竟在哪?就象那不断远去的浪花,永远寻找着,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管他呢,先不想这些,想也没用,她自慰道。泪无可奈何地流着,那泪水的咸味让她的嘴得到一丝甘露,她拼命吮吸着,不让它掉在地上,那泪水是晶莹的,是她洁白的灵魂写照,怎么能让大地玷污它?它对苏娜来说很珍贵,她不会轻易让它掉下来,它是苏娜颤抖的心,谁会让心丢掉?而苏娜的心已丢掉了一半,当另一半掉落后,泪水会随着她掉,苏娜竭力地抱住另一半,她宁可让泪水把心包裹,也不会让心随着泪脱落。她将自己的手放到河水里,捧起来洒到自己满目泪水的脸上,用河水的清澈来洗掉麻木的灵魂,让泪水与河水一起把她的灵魂带到心灵的归宿地。
“苏娜,我们回去吧,免得万一碰到熟人。”少玫生硬的话响在耳边。她无限留恋地再看这里的一切,天将黑,一切将归于平静,将再次恢复往日黑夜的寂静,她也将恢复到现实中去设想未来。她感到肚子在蠕动,这是她怀孕后第一次感受到肚里的小生命竟是鲜活的,他也在等待着自由,和苏娜一样迫不及待,等待着时机成熟后的自由。
她站起来,看到那副冰冷的面容,尽管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套装,却没有女人的鲜活,也没有将她那冷漠的面孔照亮,偏狭执拗的怪物,没有人性,一个冰冷的女人。苏娜不屑地瞪她一眼。再往后看,那辆黑色的、经常载着她的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里的人能透视外面的一切,车外的人却扑捉不到车里的罪恶,这辆车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严守着自己的阴暗,不留出一丝空隙。
苏娜擦掉眼泪,将手伸出来,放到河水中,将河水与泪水交融在一起,那河水与她的泪水一样洁净,没有半点污浊,让河水冲掉自己脸上的泪,“不能让这一对怪物看到自己的眼泪”,那河水的清凉让她赏味着、饮吮着,如那泪水的甘甜,这是她幸福的甘露吗?幸福已离她太远,她要让这满溢的河水带给她灵魂的安静!她不愿意让那个看不见的人来透视她的心,他们仅仅是一笔买卖上的交易,她单纯地走到仅为了钱,他精心地策划拥有所有的快乐。苏娜坐上车,其实她并没有发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男人也坐在一辆车上观望着眼前的一切,他迅速记下这辆车的车号,然后掉转车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