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身想要出人头地,故而我们对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关心,恨不能藏在他们心里把他们的感觉看个究竟。然而,由渴望出人头地而产生的这种对于别人的感觉的过分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与人为善的、情同手足的或慈悲为怀的。相反,我们希望看到或发现,别人怎样因为我们的原因而经受着外在的或内在的痛苦;怎样失去了对于他自己的控制,在我们的地位甚至仅仅是我们的外观对他所产生的印象面前俯首称臣。即使追求出人头地的人造成和希望造成的是一种人令人愉快的,赏心悦目的或喜气洋洋的印象,使他享受到成功的喜悦的,也并不是给别人带来的欢乐,愉快或希望,而是因为他在这些其他灵魂上打下自己的印记,改变了他们的面貌,并按照自己心爱的意志对他们进行统治。
追求出人头地就是追求控制别人,虽然这是一种非常间接的控制,只存在于感觉甚至幻觉中。此种暗中豢养的控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发展阶段,所有的都加在一起几乎就是一部文化的历史,从最早的尚未开化的蛮风陋习直到过分讲究和病态的唯心主义的别出心裁。
对于出人头地给他人带来的往往是:首先是痛苦,往上是消沉,再往上是恐怖,再往上是震惊,再往上是惊奇,再往上是羡慕,再往上是赞美,再往上是神化,再往上是快乐,再往上是笑声,再往上是讽刺,再往上是挖苦,再往上是嘲弄,再往上是进行打击,再往上是施加折磨——在这架长长的梯子的尽头,站着苦行者与牺牲者,他由于追求出人头地而忍受痛苦,正如他那站在梯子的另一端的野蛮人兄弟,他们为了出人头地而给别人带来痛苦。
苦行者战胜了自我,便将目光转向内部,看到自己分裂为一个受苦者和一个旁观者;当他观看外部世界时,似乎只是在为焚烧自己的柴堆而搜寻木柴;在这幕渴望出人头地的最后的悲剧中,惟一的角色点燃和焚化了他自己——这是一个值得欣赏的和与开局遥相呼应的结局;两者都表达了面对痛苦景象的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确实,在想象中最强烈地表达了权力感的迷信的苦行者的灵魂,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灵魂。
毫无疑问,在内心体验的广大世界中,我们只是一些在黑暗中摸索的笨拙的新手:几千年前的人们对于那种自我享乐的技巧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或许就在那时,一些印度幻想家开始把世界的创造想象为上帝加诸自己的一种苦行行为!或许这位上帝希望放逐自己一个醉生梦死和方生方死的世界,把它当做一种刑具带在自己身上,从而双倍地感觉他的权力和祝福!此外,我们还可以认为,他是一位爱的上帝:他创造了痛苦的人类,为的是使自己不断地因为看到人类受苦而受苦,神圣地和超越人类地受苦,并因此毫不留情地虐待他自己!这使人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他不仅只是一个爱的上帝,而且还是一个神圣的和天真的上帝:当他创造出罪、罪人和永恒的惩罚,看到一个充满了永恒的痛苦,永恒的叹息和呻吟的巨大世界展现在他面前,这位高尚的苦行者必定是多么欣喜若狂啊!——对于但丁、达尔文之类的人来说,一度窥见这样一种滥用权力的可怕秘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起他们,我不禁要问:出人头地追逐的圆圈真的在苦行者那里永远结束了吗?难道这一循环就不会重新再来一遍,把苦行者那套作风与一位怜悯的上帝的基本性情紧密结合起来,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伤害别人而伤害自己,以便战胜自己和自己的怜悯,登上权力感的顶峰,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每当想到权力欲在精神世界的胡作非为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全部后果,我的心便难以安宁。
不再想到自己
按语:
尼采认为:有同情心的人是可悲的,因为同情心会使你不再想到自己。他认为人们将有同情心称为善,把无同情心称为恶,这只不过是一种道德时尚,有它自己的流行期,且是相当漫长的流行期一样。他坚决反对人需要同情心的观点,鼓吹不要有同情心。
让我们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为什么看到有人落水,我们自己也会跟着跃入水中,即使我们和落水者毫无关系,你还这样做?因为同情,在事发时的瞬间,我们想到的只是他人的生命,仅此而以——没有头脑的人如是说;为什么看到某人流血,我们自己也会和他一样觉得很痛苦和难受,甚至你和他是仇敌?因为同情,那一瞬间我们想到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没有头脑的人如是说。
事实上,在同情的情感中,也就是我们通常错误地称之为同情的情感中,我们当然不是在有意识地想到我们自己,但我们却是非常强烈地在无意识地想到自己。这就如我们脚下一滑,我们的意识不会马上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我们的身体却做出了最明确的反向运动,且在这样做时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我们全部的理性能力。
降临到别人身上的不幸使我们感到难受:这或者是因为,它将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或怯懦——假如我们不去帮助不幸者的话;或者是因为事情本身就是对于我们在其他人眼里或我们自己眼中的形象的损害,或者是因为,其他人的不幸和苦难构成了我们所面临的某些危险的一个标志;而仅仅作为人类共有的软弱性和脆弱性的一个标志,它会使我们产生一种痛苦的情绪。我们希望反抗这种痛苦和攻击,通过同情对它进行报复。其中可能包含有某种复仇的成分。我们最终念念不忘的还是我们自己,这一点可以从下面的事实看出来。
面对其他人的痛苦、死亡和哀怨,在我们能够避免他们痛苦、毁灭和哀怨的情况下,如果我们可以以更有力者和帮助者的形象出现,如果我们不担心没有赞扬,如果我们希望用其他人的痛苦来渲染我们自己的幸运,如果我们希望痛苦的景象能减轻我们的烦恼,我们就会决定让他们痛苦、毁灭和发出哀怨而不去避免。把我们面对痛苦场面可能经受的各种非常不同的痛苦称为同情是错误的,因为此种痛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与我们眼前的痛苦者无关的一种痛苦。我们感到的是我们自己的痛苦,正如他感到的是他自己的痛苦。
当我们有同情的行为时,我们摆脱的只是我们自己的痛苦。
然而,只要我们做出了任何这类行动,我们的动机就不会是单一的;我们希望通过这种行动摆脱我们的痛苦,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还希望通过这种行动表达我们的某种快乐冲动,这也同样是毫无疑问的——我们因为看到与我们的处境的一种对比而快乐;因为想到只要我们愿意帮助就能够帮助他人而快乐;因为我们的帮助可能给我们带来赞扬和承认而快乐;因为行动本身作为某种成功地一点点地取得的东西给行动者带来的快乐而快乐,但特别是因为觉得我们的行动消除了我们为之愤慨的某种非正义而快乐。所有这些,以及其他一些更为微妙的心理活动,一起构成了所谓“同情”:语言,用它的一个词就打发了一个包含有如此多不同声音的存在,这是多么轻率!另一方面,同情被看作与引起同情的痛苦是一回事,或者认为同情对于这种痛苦具有一种特别微妙的深入的理解,这两个命题与经验是矛盾的,那些因为这两种性质而为同情大胆唱赞歌的人只能说明他们在这一根本的道德领域缺乏适当的经验。
无视同情心者到底与有同情心有什么不同?首先声明,这里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轮廓——他们缺少对于恐惧的活跃的想象力,缺少嗅出危险的奇妙能力;他们的虚荣心也不如我们那样强,倘使某些原本他们能避免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也不会如同我们般容易受到伤害。(他们虽然骄傲,但是仍然小心谨慎,不愿无谓地卷进他人的事务。)此外,他们比有同情心者更习惯于忍受痛苦;而由于他们自己受过痛苦,所以在他们看来,其他人受点苦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最后,他们发现,一副菩萨心肠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痛苦,正如保持斯多葛式的冷漠对于有同情心者是一种痛苦;对于那种心态,他避之不及,认为它们会威胁他们的男人气概和英雄的冷漠——他们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眼泪,擦掉它们,且对自己感到愤怒。他们是一种与有同情心不同的利己者——在一种特别的意义上把他们称为恶,而把有同情心者称为善,这只不过是一种道德时尚,这种时尚有它自己的流行期,正如相反的时尚也有它自己的流行期,并且是相当漫长的流行期一样!
模仿他人
按语:
尼采是疯狂的,他的疯狂体现在以公众为敌。尼采是特立独行的,他是彻底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鄙视模仿他人的做法,他认为那是卑下者、懦弱者的作风,本文中,尼采认为理解能力强的人,其伪装的能力也同样强,且此种伪装大抵发生在社会地位低下的人,这和他藐视贫苦大众的观点相吻合。
所谓理解他人,就是在我们心中模仿别人的情感。为达此目的,毫无疑问,我们会经常追问他人的情感的原因。例如追问,他何以忧伤,以便我们自己也因为这一原因而变得忧伤。但是更为常见的情况是,我们不是追问他人的情感的原因,而是关注他人情感的结果,关注此种情感的结果是如何在他人身上表现和展示的,并进而去模仿他人的眼神、声音、步态、举止(甚或它们的文字,图画和音乐中的写照),通过一种人们在动作与感觉之间建立起来的古老的双向联系,在我们的心中重新产生他人的情感。在此种理解他人情感的技艺方面,我们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只要我们遇到另一个人,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模仿和反映着她所感觉到的周围的人的表情活动,时而闪光,时而颤动。相比之下,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音乐,在音乐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迅速地领悟情感的大师。音乐只是情感的模仿,情感在音乐中变得遥远而不确定,但是,仅仅由于我们在音乐中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旋律,此种声音和旋律使我们想起了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或者只是习俗性的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我们常常充分地分享了这种情感,以至于我们毫无来由地悲伤起来,就像个傻瓜。
有这样一个故事,据说有一个丹麦国王,他因一个歌者的音乐沉浸在战斗的激情中,从他的宝座上一跃而起,杀死了聚集在他宫里的人群中的五个人。实际的情况是,当时并没有战争,也没有敌人,相反一切都很和谐,可见,由情感推及原因的力量是多么地强大,以至于观察和理智都失去了作用。使我们的观察和理智失去作用,这正是音乐的效果;不管是什么音乐,只要它能够产生效果,这效果便具有此功效。
实际上,用不着例举如此血腥的例子,我们也可以认识到:音乐使我们陷入的那种情感状态几乎永远与我们眼前的实际情况的印象与了解这种实际情况及其原因的理智相矛盾。
如果我们静下心来问自己,我们为什么会在模仿别人的情感方面变得如此熟练,答案只有一个:人,作为所有造物中最怯懦的造物,由于他那细腻而脆弱的天性,他的怯懦便成了老师,教他如何跟别人发生同感,如何迅速领悟到动物的情感。在成千上万年的漫长的时间里,他在一切陌生的活跃的事物中都看到了一种危险:一看到这些事物,他立即就在心里对它们的面貌和姿势构成了一个印象,认定在这面貌和姿势的背后隐藏着凶恶的意图。他甚至还把这种做法搬到了没有生命的自然界,陷入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幻觉,认为不存在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尼采坚信我们在欣赏天空、草地、岩石、森林、海洋、风景和春天时所感到的一切,也是我们称之为自然情感的一切,其源都出于此——若不是在远古的时代,人们受到了恐惧的训练,形成了一种在所有这一切背后看出一种额外的隐蔽的意义的习惯,我们现在也无法对自然产生一种快感。就像假使没有恐惧对于我们的理解和训练,我们就不会对于人和动物产生快感。因此,快感、惊喜感以及滑稽感都是恐惧的晚生子,同感的小弟小妹。
迅速理解的能力就是迅速伪装的能力,对这种能力,骄傲自负的人和民族不甚擅长,因为他们不那么恐惧;相反,在怯懦的民族中间,每一种理解和自我伪装都如鱼得水,找到了它自己的故乡;这里也是模仿艺术和高级才智的温床。
也许,对于人类来说,不可理解的垃圾就是最有味道的东西!当一个明智的人听命于他的精神的隐秘的愿望时,他是多么像一个疯子!
囚犯和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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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对待犯人和对待病人的态度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人的生命在他的眼里有和无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极力主张,对社会有益的人便应该尽力保护,倘若对社会有害无益的人,他又极力主张让他们自寻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