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在农村,放电影是十里八乡最闹猛的一桩喜事,大多由电影队下乡巡回放映,也间有村民逢红白喜事个人出资请乡邻的。比方这一回,就因了村上最长寿的阿彩太婆过90大寿,儿孙们请了放映队连演三个晚上。头两天是“打仗”的,最后一夜放《三打白骨精》。
说的正是放到八戒上花果山智激美猴王的镜头。老昌叔看得出神,忽觉身旁的小儿子小虎扭身滑下长凳。老昌叔伸手抓了个空,轻喝一声去哪?眼睛却仍不离银幕。仿佛听小虎说桃桃、桃桃,老昌叔一时未作理会,转念之间,却是一愣,这黑天黑地的,哪还有桃子?
小虎还不满7岁,对绍剧没有兴趣,东张西望间看见小伙伴淘淘朝他招手,便悄悄溜下凳子。不过,小家伙们不是去找什么桃子,相跟着去桑树地里捉萤火虫。
电影散场后,走在路上,老昌叔轻哼着“想想真开心,真真笑煞人,老猪巡山太太平平无妖无精……”
这时想到儿子的“桃桃”,老昌叔忽的茅塞顿开:花果山那些大桃子,猴崽们跳上跳下的难免碰下几个,肯定是小虎以为真桃子掉在地上,跑过去拣了。
回到家里,见儿子已四仰八叉睡着了,老昌叔伸手拍了拍小脸蛋,笑骂道,傻小子!
次日下地干活时,老昌叔把儿子拣桃子的故事绘声绘色说给人听了。末了他说,你说这小子笨不笨?众人听了,却呵呵笑,这怎么是笨?聪明啊,小虎从小这么聪明,将来了不得!
小虎的故事迅速传开了,而且是越传越走样,越传越荒唐。最后的一个版本,说小虎拣到的其实不是什么桃子,而是一只黄澄澄的金元宝。有人信以为真,还特地跑去老昌叔家“瞻仰”。老昌叔才慌了,急赤白脸地赌咒发誓,再三解释,无奈总教人半信半疑。
时间一长,人们倒像淡忘了桃子风波。偏偏有一天,小虎啃着一只桃子走过田塍,一农人见了,笑逗小虎,吃花果山仙桃啊?众人莫不开怀大笑。老昌叔十分尴尬,但他不再分辨,只作埋头锄地状。可树欲静风不止,一个叫仲秋的年轻人却叫板了。他从根源上否定桃子事件的真实性:《三打》里根本没有什么掉桃子的镜头,老昌叔完全是“胖天(吹牛)”!
舆论哗然。
老昌叔在村里并非等闲人物,故而绝对不允许仲秋对他进行人格污辱。于是乎,两个人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唾沫飞扬地吵了个天昏地暗,若非有人拦着,险乎却了拳脚。最后,还是仲秋一言定音:请县里的放映队来再放一场《三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要是确实有桃子从花果山的树上掉下,放映费由他仲秋出,再加放一场好看的;否则……
老昌叔没想到仲秋会来这么一手,免不了有点心虚,可他哪肯装熊,硬着头皮中气十足地喝道,好,我接招!
再度放映《三打白骨精》时,晒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结果,老昌叔输了。
老昌叔是硬气的汉子,打赌必得兑现。但一时囊中干瘪,只得跑几十里地向连襟求助。
这天,趁地里无活,老昌叔去山上挖药,想卖了钱补债窟窿。
天将晚时,背篓已满,正想下山之际,老昌叔听得一声尖叫,循声跑去,定睛一看,却是仲秋的妹妹小秋。他皱了皱眉,抽身欲走,无意间瞥见小秋脚踝流血,心下一凛:毒蛇!连忙过去察看,果不其然。幸亏他识得蛇药,很快找来几棵,嚼糊了给小秋敷上,随即又对小秋说,你等一下,我再去找几棵更灵的来,好得快一点,说罢,走向山侧攀崖而下。
好久不见老昌叔上来,小秋起身过去,却听得一声空旷的“啊”,小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村人发现血肉模糊的老昌叔时,一时猜不出他因何堕崖(他的药篓早已不知去向)。有人小声猜测,会不会为了那电影……立即遭人喝责。乡人质朴,为亡者讳。
老昌叔被停在家门口的大樟树下。妻子儿女自是哭得天昏地暗。年迈双亲,白发送黑发,几次哭晕过去。村人也无不陪泪。有人暗自嘀咕,为自己某些不当言辞后悔不已。
夜深了,惨白的汽灯下,村人们还不肯离去。突然,远处又传一阵凄厉的哭声,走近一看,小秋,是头缠白布的小秋!后头还跟着脸色凝重的仲秋。
众人愕然。
原来,暮色四合时还不见上山割猪草的小秋回家,仲秋急了。点火把满山满陇地找,最后发现小秋瘫倒在悬崖边嘤嘤悲泣……
从此,乡间传开了又一个故事。不过,这一回绝对只有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