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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伴祖先历程一路浅唱:岜沙男人(2)

沟通天地、人神的鬼师正月初三,打自去年入冬便进驻岜沙的寒气一直还在囤积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块在四周山坡的树尖尖上盘旋打转。已是八九点钟光景,林海深处升腾的雾罩还在没完没了。太阳露不出脸,偌大的一个岜沙就这样严严实实地给包裹着,仿佛气也透不出一口。

岜沙老寨中央那块宽阔的坝子上,此时已聚集了五六百人,应该说5个村寨的每一户人家当家的主儿都到了。坝子的东边一角,摆着一张香案。想必那香案已经有些年代的了,实心的整块木料,泛着古沉的幽光。以香案为中点,八方四面分别燃着三炷香,缭缭的轻烟丝缕不断地飘着。香案上,相当规整地摆满了各种祭品,分门别类地盛装在粗制的土碗里,有米、肉、酒、葵花、花生、核桃……该有的都不少。在这些食品中间,一叠橙黄的烧纸上,分四排三行放着12个新鲜的鸡蛋。紧挨着香案的右边,搭有一口柴灶,里边正燃着熊熊的大火。灶上架有一口大铁锅,锅里的水正“扑录扑录”地翻滚着。

今天,大鬼师滚相久要来主持古老的蛋卜仪式,用12个鸡蛋来预测岜沙村寨一年里的吉凶祸福。滚相久今年已经65岁了,是六口之家的主人,老婆的能干远近闻名,育有两个女娃一个男娃。滚相久家的稻田无论旱涝都总得收,寨里人说,他有山神保佑呢。

大约9点半钟,滚相久来了。滚相久今天穿得特别整洁。新做的衣服,还散发着蓝靛的味道。蓝靛浆得很厚,干透之后,硬梆梆的,做成了衣服,也还十分挺括。袖子不长也不短,刚好套在腕上。“户棍”显然是重新梳过了的,盘绕得方方正正。

整个儿一身打扮,利利索索。

近了香案,滚相久先烧了几张纸,又亲自点燃三炷香,然后面向东方,跪下,又站起,站起,又跪下,悉心礼备地做了三叩九拜。接着,按顺时针方向依次与其他的7个方位分别打“招呼”,然后才规规矩矩地站立在香案前。站在香案前的滚相久,双目微闭,脸色白里泛青,人们相信他已经附神了。

附上了神的滚相久说出的话凡人是听不懂的,人们只看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两片嘴唇不停地翻上又搭下。一会儿手在那12个鸡蛋上晃来晃去,一会儿又在那滚沸的水上划来划去。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滚相久才将12个鸡蛋一一放入水中。又过了约摸十来分钟,滚相久才捋起衣袖,将手探入锅中,把鸡蛋捞起。每捞起一个,滚相久便轻轻地将它换放在另一只手的掌窝上,举起细细瞅瞄,眼睛眯成一条线,表情肃穆。而后敲碎蛋壳,一层一层地剥开,又相当审慎地探微着每一道脉纹,然后才将蛋放在香案上,继而操起第二个……俟至12个蛋被一一注读完毕,滚相久才以一种极其苍老的语调,把12个月的幸与不幸诉诸寨人。如若遭遇不幸之象,滚相久会预示寨人,何以消除。寨人心中有数,届时便择一吉日祈福驱灾,以求一年平安无恙……滚相久说这些话的时候,谁也不看。整个过程,前后起码持续了一个小时。末了,看看滚相久那双手,竟然连个红斑也没有……

新年动土也要举行一个祭天祭地的仪式。通过这个仪式,贾拉牯要亲自指定谁是今年春耕的开山动土之人。

今年开“土门”的是村长吴里元。打自昨天受了这个令后,吴里元就特别谨慎。

按古老年代传下来的话说.这个“土门”开不好,寨上一年到头的庄稼就“栽”了。鸡叫三遍的时候,吴里元便起床了。屋里昨晚已清扫过。吴里元搬上一条长凳,搁放在火塘边。扒开灰,火还燃着,是昨晚特地留着的。然后摆上酒食,先供奉了祖先。

吴里元看了看墙上的钟,5点23分。早是早了点,不过早点好,免得路上碰见不该看见的“龌龊”,让一年的好年景沾了晦气:路上碰见熟人也不要说话。于是点起火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火把是昨晚就准备好了的。动土之前,火把要一直燃着,所以吴里元绑了大大的一捆提着,燃完了一捆又赶忙接上。赶到了田地里,吴里元找好动土的地处,即转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平时里太阳爬起来的那个山堡堡。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终于有点红晕了。慢慢的,那晕斑越来越浓。吴里元把眼睛都鼓得有鸡蛋大了,山巅上终于露出了一线太阳的毛边,吴里元早已高高举起的锄头“刷”地一下便落了下来,紧接着他又手起锄落,飞快地连挖了两下,吴里元打转回来,贾拉牯已在屋里等着他了。“挖得好,挖得好,锄落生金,今年的庄稼不愁了。”

大鬼师高兴地说。

岜沙多鬼,老人们说。山有山鬼,树有树鬼,另外还有病灾鬼、火殃鬼、虫魂鬼、吃小孩鬼……岜沙人相信,牛呀鸡呀猪呀鸭鹅等得了病都是鬼从天下掉下来,落了个正着,刚好附在它们身上。人呢,从桥上走过,或在大路上走着走着,一下子摔倒了,或者一个人情人太多,就可能会掉魂,也都是附上了鬼。鬼有大小,大的会殃及全寨,小的则祸及个人。凡是鬼都很厉害,一不小心撞上,不叫你死也要叫你脱一层皮。这个时候,只有鬼师才能解救得了。

鬼师不怕鬼。岜沙有许多鬼师,有大鬼师也有小鬼师。大鬼师是全寨全岜沙的鬼师,他们是最威力无边的人,专门主持重大的仪式,比如祭山祭祖、祭天祭地。小鬼师是家族鬼师,只负责家族内部事务,为人家禳灾治病,驱鬼捉鬼。鬼师是岜沙学问最高的人,他们从小学习各种祭鬼辞,那些鬼辞都是从远古传下来的,几天几夜都唱不完。里边记载着苗族所有祖先的故事,也记载着所有的鬼神。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岜沙的阴阳两界才自古相安无事;即使不小心有了冲突,也很快能平息下来。

没点能耐的鬼,是缠不上岜沙的,真个儿缠上了,要解开它,那可是全村的事,选年选月又选日,庄严得不得了;小鬼可就难防了,没准儿它们正好出来找东西吃,偏巧碰上了你;或者逢年过节,备了好酒好菜自己吃掉,忘了拿到神龛前先上供祖先列宗,祖先也会变成鬼来给你个教训,让你三天两头没个舒爽的日子。

村长吴里元的老婆病了。

吴里元的父亲在岜沙至少也算得上一位资深鬼师,今已双目失明。

要不是吴里元过于外显的见识阅历深受寨民的推崇,被任命为岜沙的最高行政长官,说不定父亲的衣钵就要传袭给他了。前年,他老婆莫名其妙的染了病,茶饭收减,日进汤匙,不到一月,面黄饥瘦,只剩了个皮包骨头,走路都打飘飘。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吴里元带了老婆进县进州,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却不见老婆的病情稍有好转,吴里元心里那个急呀,只差没陪了老婆颗粒不进。吴里元的父亲是一年之后才晓知情况的。吴里元的长吁短叹穿壁而过,让父亲牵挂得一夜难眠。第二天早上,父亲早早地守在小俩口内室的门口。吴道元起床开门,一眼看见父亲,便知道再也隐瞒不住,索性爽爽快快地吐了个明明白白。父亲听完,什么话也不说,支撑站起,晃着蹒跚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在屋檐沟里掐了三匹茅草,抽出草芯卜了一卦,说,解解吧,撞了白口了。言罢,当天晚上即设坛行法。

祭坛就设在自家堂屋里,很简陋,顺便用堂屋的供桌,摆上几味果品,盛上三盘两碟酒肉饭食;仪式也很简单,点上三炷香,燃上几纸,然后捉来一只大公鸡,掐了鸡冠,挤出几滴血,涂在吴里元老婆卜筮的草芯上,让她呵三口气,便摆上了祭桌。

一切就绪之后,吴里元的父亲便在那祭桌前振振有词地念了起来——只是念,心平气和地念,一个腔调念到底,不舞也不跳。

念完了屋里,又打开大门朝屋外念,同样的调,同样的词,那词的名字叫“退送白口骂白口又赎魂口诀”:送你五方五路田塘禾苗白口,送你过往虚空白口,送你打来骂来自口,送你过来过往白口,送你阴人阳人白口,送你男人女人白口,送你家门不和的白口,送你乱讲乱说的白口,送你好说丑说的白口,送你背后乱讲的白口,送你失财失物的白口,送你官非人舌的白口,送你生疮生病的白口……送你东方青脸白口,南方赤脸白口,西方白脸白口,北方黑脸白口,五方五路中央黄脸白口。若在东方送归东方,若在南方送归南方,若在西:疗归西方,若在天边送归日头,若在路边送归马头,若在江边送归船头,若在街边送归旗头,若在十字路口,送归十字路口。

送你干年不相见,送你万年不相逢。送你亮处不要坐,送你暗处不要藏……

讨钱不在人家,讨米不在人处。送你千年不得转脚,送你万年不得回头。飘摇浪荡散归天下……

据说,从那以后,吴里元老婆的胃口便渐渐开了,一日三餐,哪顿都少不了三四碗,没多久,那脸色便渐渐红润起来……

“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听我爹说,光念这口决也没什么用,关键是还有一道咒符,边念边划。有了咒符,才镇得住鬼……”

看来这咒符更非俗物,想必也是什么讳莫高深的“鬼文字”之类

遴选迷师的神秘过程岜沙有一套相当完整的“鬼司”体系。

今年的这个年,岜沙最资深的大鬼师贾拉牯注定是过不好了,打自腊月二十那天王家大寨的王显才来找过他后,他的心就一直忧着。其实去年、前年,王显才就来找他说过好几次了,但当时他看着王显才那身板子也还硬朗,所以也就悠着。年前,王显才是拄着拐棍来找他的,看着王显才出来的气比进去的气还多,他就知道王显才确实老了,那事儿再也不能拖了。送走王显才后,他当即掰着手指节把天干地支推了一遍,还好,初四就是卯日,西日是初九,上上好,但是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早一天是早一天的事,谁也说不准。二十三的晚上,他就把岜沙的大小鬼师、各房族的“宁老”11都招到了家里,将事情作了全盘通告,慎重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并作了必要的布置和安排。

初三的蛋卜仪式,贾拉牯去了,他不去不行,虽然三年前他已经将这项重任委以了滚相久,但滚相久说,没他在场,他稳不住。所以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莅临现场坐镇。仪式上,没有看到王显才,按理他也应该要来的。问问王家寨的人,说他人不太舒服。仪式完毕,贾拉牯便叫上滚相久,径自奔王显才家去了。一路上,两人说来说去的话就只这么一句:无论怎样,也要向老祖先通牌通牌,啷个也要请他们让王显才过了十五才接他去。

想想王显才到底是何等人物,连岜沙鼎鼎大名的老鬼师也为他费心劳神。

王显才确实是个人物。

王显才是当时岜沙唯一现存的迷师。

迷师是鬼师的助手,也是岜沙社会中一种很特别的人。他的特别就在于他能够通灵,能够在祭鬼的仪式中进入鬼神的幽冥世界,与鬼神面对面的说话,论事论理,有板有眼,寻根究底,有根有据。岜沙人相信,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种动物或植物,都是有灵性的。岜沙人也像其他苗族一样,相信祖先与他们同在,相信人死之后魂灵不灭,可是这种鬼魂的世界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只有通灵的迷师能够真真切切地看个一清二楚。迷师探明情况后,告之鬼师,鬼师才能有效地行法。

迷师的通灵似乎是先天带来,上天注定的。他不像鬼师的交替是通过家传的方式一代一代地继承下来。迷师则是在寨子里的一次神秘仪式中被神灵挑选出来的。

这仪式不说“千载难逢”,至少也得四五十年才轮回一次。

按照岜沙的规矩,往往是上一代的迷师仅存下一两个,年事也已高之后,鬼师才举行仪式选举产生下一代,俟至下一代的到了某一天也零落稀少,再下一代才应运而生……

挑选迷师的仪式自古限定在春节期间举行。并且必须择定在卯日或酉日。用岜沙人的话说,这两天是鬼日。只有这个时候,“鬼”才出来游荡散心,才得以挑选他们在阳尘的使者。地点也是祖先指定了的,在纪念亭的董江或王家寨头的福昂。据岜沙人讲,这两处的下面分别有一个阴庙,春节期间,岜沙故去的历代鬼师和迷师便要在此会聚。值此机缘,借助他们,新选的迷师才能更快获得更高的灵性。

也难怪老鬼师贾拉牯因为王显才焦虑不安了。不过,还好,王显才告诉他,“老祖先托梦给我,我已经将情况跟他说了。”

贾拉牯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初四的早上,贾拉牯起得特别早。梳洗完毕之后,将这仪式的祭词从头到尾一句不漏地温习了一遍。毕竟,这不是一个常规的仪式,况且,他也从来没有主持过,仅仅是看过——但也是5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不过才二十出头,他还没有接受父亲的衣钵。

穿好法衣——这套门衣服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穿,临出门前,贾拉牯特意到镜子前将银白的“户棍”作了一番整理。时间大约是8点。从家到福昂估计得走十来分钟。到了那里,还可以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