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应该承认,在心理学学科定位方面,梁漱溟已具有今天交叉学科思想的雏形,在充分尊重心理学的科学实证的同时,追求心理学对哲学的兼容并蓄,使得心理学充满人文科学的弹性与活力。他指出:“晚近心理学家失败在自居为科学而不甘为哲学;而一向从事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者失得起反,其失在株守哲学;不善资取科学。”每一学科的产生和发展,总有它的历史继承性。西方心理学在其哲学的历史背景中,1879年,由德国生理学家冯特因其在莱比锡大学创办了心理学实验室,而把心理学发展成一门实验科学。然而,心理学的哲学情结是根深蒂固的,仅5年之后,冯特还是很有玩味地创办了《哲学研究》这一心理学刊物。这一错乱反映了心理科学的尴尬境地,心理研究纠缠在哲学与生理学之间、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虽然,19世纪世界科学化的结果直接导致心理学的自然科学取向,或者说已经完全地自然科学化。但是,西方心理学并未能因此完全摆脱哲学的逻辑与视野,哲学依旧是心理研究的基础。20世纪初期,传人我国的心理学同样是德国式的实验心理学。在此后的近百年时间里,我国心理学工作者畸重了心理学的科学实验,冷落了博大精深的传统哲学,在心理学的基本理论或基础体系上没有自己的建树。这一困窘需要从心理研究的基本方法和基础理论上加以反思,即从哲学上解答心理研究的对象、人心的基本特性等根本性的问题。从中国心理学发展史上看,梁漱溟的心理学思想是对心理学发展阶段的重要补缺。中国心理学的“买办”性质,难以承接本民族的哲学历史。梁漱溟的心理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哲学,将现代心理学的研究与中国的传统连接起来,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心理学的产生与发展。针对当时心理学界中科学实验心理学与哲学思辨式心理学之间的对立,梁漱溟以儒家“中庸之道”的思维方法,认为正确的做法应是将这两种心理学流派加以中和。虽然,梁漱溟本人没有进行过严格意义上的实证研究,但通过在自己的研究中大量采纳实证资料并加以分析、论证,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这种融会。
实质上,梁漱溟关于心理学学科性质的思考,在吸纳儒家思想的基础上,也普遍渗透着人文情怀,这在有意无意中契合了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思想精髓。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在美国兴起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是由马斯洛、罗杰斯(c.R.Rogers,1902-1987)等人所创立的。主张研究人的本性、潜能、经验、价值、生命意义、创造力和自我实现,反对心理学中的“第一势力”行为主义的机械决定论和“第二势力”精神分析的生物还原论,故人‘本主义心理学被称为“第三势力”。它不仅对把人的本性和价值提到心理学研究的首位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而且对组织管理、教育改革、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但它仍存在强调自然因素在人性中的作用,忽视社会在发展人性与自我实现中的决定意义。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又从人本主义心理学中分化出来一个新学派,即超个人心理学(transperson-al psyc:hology),以追求人生意义和超越自我为主旨,自称是心理学中的“第四势力”。超个人心理学(或称超现实心理学)改变了传统心理学研究个体心理的架构,以超常的心理健康和超越自我的幸福为对象,重点研究超越个人中心、自我封闭和自我满足的意识状态。70年代在西方风行一时的被称为心理学的第三次浪潮的人本主义是主张自我实现的,强调人的潜能、人的尊严和生存价值,但这一理论只被一些努力的成功者所接受和欣赏。实际上,人总是生活在充满着矛盾和相互制约的社会,尤其是发展到资本主义晚期的后现代社会,要真正保持人的尊严,发挥自身的潜能又谈何容易。因此,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便想通过致幻剂从“幻游旅行”中来体验这种自我陶醉,这便是吸毒者的主要心理特征。为了防止人们在幻境中去体验“高峰感受”,后现代主义心理学家主张减轻人们的心理压力,公然主张“超个人主义”,即把自己淡化,回归到大众与平凡之中,或以宗教性的怡然来消除自我奋斗的“焦虑和恐惧”。因此,可以认为,“超个人主义”是对人本主义的“自我实现”、“自我中心”论的否定之否定。
如果说人本主义心理学是渴望以人为中心,崇尚自由和尊严的心理学,那么超个人心理学则是以宇宙为中心,超越人类和人性的心理学。
后现代主义心理学对人本主义心理学的“自我实现”以及社会上过度地引用“自爱”、“自尊”、“自我价值”等不健全的自我中心主义进行反省批判是可取的。例如,柯尔伯格在道德发展的分期中加入了后共识期道德思考阶段。但是,有些后现代主义心理学家期望在宗教思想研究如基督教心理学、佛教心理学、神秘理念的研究中寻求超个人道德,仅通过现象学、解释学来探讨人的心理,又是不足取的。
将梁漱溟对心理学的上述看法综合起来与超个人心理学的有关观点加以对照,我们会发现二者非常接近。“世界精神传统……是指世界各民族文化宗教和文化,其中包含着对人及其精神生活的理解和践行方式,但不是以现代科学的方法和系统化的表达方式存在的……超个人心理学对世界精神传统和现代心理学持同一观点,试图将二者结合起来,并加以创造性的综合,近而提供一种包含身体、心理和精神(body—mind—spirit)的架构来全面地认识我们自己。”梁漱溟所讲的“哲学”,是指中国的传统文化,其中包含了宗教在内。由此可见,在心理学应该是一门什么样的科学这一问题上,梁漱溟的主张与超个人心理学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
三、百术之首:心理学的学科地位
梁漱溟非常看中心理学的学科地位。在他看来,心理学是“核心”、“联络中枢”,作为最重要的一种学问,应该列在各门学科之首,“心理学……是最重要无比的一种学问,凡学术统在其后”。
科学发达至于今日,既穷极原子、电子种种之幽渺,复能以腾游天际,且即攀登星月,其有所认识于物,从而控制利用乎物者,不可谓无术矣。顾大地之上人祸方亟,竞自无术以弭之。是盖:以言主宰乎物,似若能之;以言人之自主于行止进退之间,殆未能也。……历史发展卒至于此者非一言可尽,而近代以来西方人之亟亟于认识外物,顾不求如何认识自己,驯致世界学术发展之有偏,讵非其一端欤。当世有见及此者,非无其人:或则以“人类尚在未了知之中##(Man,the unknown)名其书,或则剖论晚近学术上对人的研究之竟尔落空。
梁漱溟在广泛地探求之后,之所以对心理学如此推崇,是与他对心理学功用的认识是分不开的。在建立新儒学的过程中,梁漱溟意识到心理学对理论学的基础性功用,从而对心理学越来越重视。早在20世纪20年代,梁漱溟便认识到“非……阐明儒家的人类心理观,不能谈儒家的人生思想”。这里梁漱溟是从伦理学的角度来强调心理学的重要性,而后来也意识到了心理学的功用并不仅限于此,所以大声疾呼“心理学我希望大家很要注意,因为最好是什么话都要有来路”。最后在其晚年,梁漱溟对心理学的推崇达到顶点,而将心理学尊为“百术之首”。
应该说现代科学的各门学科,包括心理学在内,确实存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抑或抽象程度等方面的差异,但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某一门学科比其他学科重要,地位更高,而是应把每一门学科看作整个科学体系或系统的平等的组成部分。当然,如果就某一社会、某一特定时期科学发展的情况而强调某一学科,亦不为过。以心理学在今日中国之景况,在增进社会对此门科学的了解,推广该学科在生产、生活中的应用方面,确有加强工作的需要。
既然心理学是“核心”、“联络中枢”,乃至为列各门学科之首,那么心理学研究的发展状况又如何呢?梁漱溟是这样评价的:“派别纷杂,总在开端处争论不休,则无所成就不易可见乎。”对心理派别纷杂、争论不休以至发展落后其他各门科学的局面,梁漱溟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又何至此呢?
心理学之无成就与人类之与自己无认识为一事。此学术重要凡百术统在其后,但在学术发达次第上则其他学术大都居其先焉。是何为而然?动物生存以向外求食、对外防敌为先;人为动物之一,耳目心思之用恒先在认识外物,固其自然之势。抑且学术之发生发展,恒必从问题来。方当问题之外也;则其学术亦必在外,其反转向内而求认识自己,非在文化大进之后,心思聪明大有余裕不能也。
我们不难从梁漱溟先生的这一段话中整理出心理学发展落后的原因:
首先,人作为一种智慧动物,也同样有着一般动物所有的天性。生理需要是第一位的,然后才会产生精神需要。为满足生理需要,人类首先应懂得从自然界中索取,所以认识自然界成了必然,只有认识了自然,才能改造自然。而在改造自然过程中,仅仅凭借人类个体的力量渐渐地显得微不足道,人类逐步要学会相互协作,进而认识社会,最后才会倒转过来认识自己。心理学正是一门认识人类自己的科学。因为以前人类文化发展水平有限,尚未产生认识自己的迫切需要,所以“心思聪明”还远用不到“自己”身上去。
其次,纵观心理学发展史,心理学每前进一步,都必须以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理学、动物学、脑科学以及物理学的发展为前提。所谓“凡百术统在其后”就是这个道理。作为“中间科学##的心理学必须借助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广泛发达,如经脉学、教育学、伦理学、生物学、语言学的发展,才能获得不竭的发展动力。
最后,从梁漱溟对知识来源的分析,我们也可以理解心理学进展缓慢的原因。在《人心与人生》一书中,梁漱溟指出:无生命物质或虽有生命但不太活跃的生物,发现并掌握其规律比较容易,而人类自身及社会的规律就难以发掘。其原因就在于,知识源自人心的计划性,而人心计划性最合适的对象乃是相对固定而变化较少的事物。正是由于人类心理自身的变化多端,才使其成为人类最难以认识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