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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他一直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矫情,不喜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时,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Kevin Liu,凯文刘先生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始终觉得“刘元”叫起来更亲切,更像人的名字,而“凯文”怎么听怎么觉得假,还有点骚烘烘的。两个人认识后,沙薇娜一天给他发一个邮件,不是叫他dear Kevin,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Kevin,my darling),刘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下去,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那年二十八岁,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月薪两万多港币,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算是真正的白领。刘元第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那是二〇〇一年夏天,他的资讯公司发展势头良好,雇了二十几个人,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还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谜底》,一套卖一百七十块,外送一本书,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也出了点名,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人人都叫他刘教授。

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题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评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讲得妙趣横生,有大量案例,有精辟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还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像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什么的,听得众人不停鼓掌。讲完后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跟旁边几个人聊天,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闪亮,看上去神采飞扬,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刘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只看了两眼,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手上的腕表晶晶闪亮,不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见刘元看她,沙薇娜袅袅而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你讲得真好,认识一下,My name is Sevalle.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会上,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喜欢或者厌烦,赞同或者反对,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刘元握着她的手说:“你有非常动人的气质,沙小姐。”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说男人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刘教授,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刘元赶紧作揖,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上帝作证,你确实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二〇〇三年刘元说起这事,表情就像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他皱着眉头,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当初没说那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不过我从没后悔,生活那时也许有多种可能,但只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通关时下了点雨,刘元为了表现绅士风度,一手打伞,一手轻搂着她的腰。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刘元连想都来不及想,就被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半是心甘情愿,半是身不由己,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一切都成了他的责任。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说“搞”字本来是“高手”的意思,现在我被她“搞”得心服口服,因为,“她确实是个高手。”

这当然是气话。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沙薇娜在二〇〇三年十月去了诺丁汉,去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当然,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也许永远都治不好。

回到深圳后,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让刘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说了无数半真半假,像挑逗又像玩笑的话。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刘元力大,按住沙薇娜拿钱包的手,抢着会了钞,沙薇娜像是真的醉了,脸色酡红,气息芬芳如酒糟,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凯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两年前跟赵捷分手,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帮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忙了整整二十七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至少能省四五百万,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经验,把员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要用发票冲抵,一年算下来,光省下的个人所得税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路,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自称是管理专家,到处联系业务,他在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也会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轨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资讯”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深圳的爱情很纯粹,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谁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他给她们买衣服,她们陪他上床,过后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想起谁。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他是学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种罪恶,不管嫖得多么隐蔽,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种托词,刘元阅人无数,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午夜之后,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动作有板有眼,叫床声富于韵律,刘元冲刺之时,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两眼紧闭,身体有规律地微微颤动。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三十岁的人了,虽然有一点技术,体力却是大不如昔,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他只有甘拜下风。天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刘元左冲右突,即将突出重围,沙薇娜也找到感觉了,叹息般呻吟了一声:oh my god,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犹豫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悄悄退出了赛场,躺到她身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睡觉吧。”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那时刘元还没买房,就住在沙薇娜那里,两个人都过惯了单身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谁都觉得不大自在,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而刘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在外面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喝茶凭什么就比喝咖啡低一个档次?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又苦又涩,还有股狐臭味。

最让他看不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疼就疼吧,还不肯吃药,刘元把饭做好了都不肯起来吃,非得喂到嘴边,又不是演电影,恩爱秀给谁看?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开始厌烦,做爱也没什么心情,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语叫床,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匍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死,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渐渐地就开始藐视他的武功,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开了一点灯,看见沙薇娜一边忙活,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嘴里兀自哦耶哦耶地叫,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地研究了半天,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了,粉红色的灯光下,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白眼直翻,脸上毛孔大张,颗粒浮凸,像一张用旧了的砂纸。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睡着的时候有感觉,要用的时候状态全无,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反而恶毒地进行打击,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用英文说:“鸡不能像雄鹰一样飞,你还是歇着吧。”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佛祖心头坐,羽毛满天飞,恨不能一头撞死。

二〇〇二年十月刘元到上海出差,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活儿干得很漂亮,方案出台后,温州老板十分高兴,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出手也很大方,除了合同约定的十八万,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在南京路上转悠了半天,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坐了一会儿出来,感觉还缺了点什么,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心想沙薇娜毕竟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睡,还给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刘元没搭腔,只是在那里笑。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他还发了点感慨,想自己当年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现在有家有业,也算出人头地了,来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不少,不过谁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总要慢慢磨合。另外身体好像也好了起来,在上海待了十几天,每天都有状态,可惜没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想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谈谈,别的毛病可以容忍,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

上楼,开门。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分量,勒得他手生疼。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公司,刘元放下东西,觉得有点渴,拿着杯子去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点声音,他心中疑惑,轻轻推开门,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咔嚓裂成碎片。

床上。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嘴里呼哧有声,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听见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大约一分钟,沙薇娜直起身来,平静地问:“凯文,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一年之后,刘元带我去弘法寺,烧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刘元的表情很庄严,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然后闭眼打坐。我觉得无聊,出去转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刘元双眼紧闭,坐在那儿不停地喃喃自语:“浮生如梦,一堕十劫。要之不离,要之不弃,不离不弃,得见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