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慕容雪村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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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拉萨三和楼

前言:

二〇〇五年我搬到拉萨,在一栋商务楼里租了个套间,邻居们大多都是“藏漂”,有做生意的,有体验生活的,一些人和我有过短暂的交往,另一些只是擦肩而过,现在我把他们写在这里,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只为记住每一张亲切的脸。

◎胖胖的奢侈生活

我搬到拉萨第三天,胖胖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哈呀,这么多书!你是作家吧?”我有点害羞,说算是吧。胖胖长叹一声:“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啊,不像我,虽然有几个臭钱,到底还是大老粗。”我想这年头人人谦逊,敢说自己“有几个臭钱”,这得是什么级别啊,没想到这不起眼的胖子还是个大款,不由得肃然起敬。

那时胖胖生意很忙,每天回来都醉醺醺的,只要我在房里,他就会进来抱怨一番,说自己活得没劲,说这年头生意难做,说天天都要应酬,不是陪局长吃饭,就是陪厅长喝酒,海参鱼翅,鱼翅海参,吃得脸都浮肿了。抱怨完就开始夸我:“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啊,虽然没什么钱,可活得清静自在,你看看我,多他妈累!”我连连称是,心里却有点不舒服,想有钱算个屁,老子又不是没见过有钱人。

有一天我正要出门,他叫我:“作家,来,来!”我笑着进去,胖胖伸手丢来一盒中华烟:“拿着!你写书辛苦,抽点好烟!”我连连推辞,说我抽惯劣质烟草了,这么好的烟,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脸一板:“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胖哥还在乎这点钱吗?”说着一摸自己的皮带:“你看我用的都是什么?这皮带,LV的!还有这裤子,鲨鱼!你说说,我还能在乎一包烟吗?”我那时刚写完《多数人死于贪婪》,对奢侈品有点认识,无比景仰地问他:“胖哥,这条皮带值不少钱吧?”他一拍大腿:“贵!六百多!”这价格就不对了,又问了两句,我恍然大悟,什么LV、鲨鱼,原来全是假货,敬畏之心顿失,听他吹得起劲,心中暗暗好笑,想这人倒挺可爱的。

我习惯夜里工作,每天都是天亮才睡,有一天刚刚躺下,胖胖砰砰地敲我的门:“作家,醒醒,有事找你!”我开门放他进来,胖胖连连道歉,说不好意思,一大早就吵醒你,不过有点急事得找你帮忙。我问他什么事,胖胖一脸沮丧,“我父亲住院了,我得赶紧回家,可是最近进了不少货,钱全都押在上面了,你能不能借我一千六百元?最多一星期,回来就还你。”我擅长察颜观色,知道这胖子在撒谎,可又不好拒绝,犹豫了半天,说钱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得把身份证复印一份给我,再打张欠条。他满口答应,出去跑了半天,把身份证复印件拿给我,还有一份营业执照的复印件,说你看看,我不是骗子,我们公司注册资金都是五十万,肯定不会欠你的钱,最多一星期,回来就还你。

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过了一个月,我给他打电话,他哈哈大笑:“家里有点事,你不用担心,最多一星期,回去就找你喝酒!”一个月后我又给他打电话,胖胖连声叹气,说哎呀作家,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票都买好了,走到半路又被车撞了,哎呀我的腿……我无计可施,说那你好好养伤吧,回来给我电话。

很快冬天到了,我受不了高原的严寒,搬到三亚住了半年,经过成都时给他电话,发现早就停机了。那张欠条一直都在,每次我拉开抽屉,都会看见他粗大潦草的字:今借到作家人民币一千六百元整,保证一星期后归还。还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他的脑袋很大,好像装满了智慧。

胖胖右手上有一只光闪闪的戒指,据说是两克拉的钻石,他不知道“克拉”这个单位,每次都说是“两克”。

亲爱的胖胖,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不要以为我是逼债。我知道你不是大款,也知道令尊没有住院,因为你说过,你十一岁时令尊就去世了。你的腿应该没被车撞过,要是我猜错了,请原谅我的小人之心。一千六百元不是小数字,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回,你是个有尊严的人,而且自始至终都在维护尊严。我们也许算不上朋友,但在一栋楼里住了那么久,本来就该互相照应。

◎大师杜拉萨

五月末的一天,杜拉萨趿拉着拖鞋走进我房里,直愣愣地问我:“听说你是个作家?”我说不敢当,混饭吃,混饭吃。他昂着头一翻白眼:“有什么作品呀?出过书没有?给我看看!”我暗暗恼怒,想这家伙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支吾了两句把他打发走了。

后来在楼里又见过几次,他总是冷冷地翻着白眼,爱理不理的,一副讨打的模样。那时他在拉萨做一点小生意,经常指挥工人往楼里搬货,嘴里骂骂咧咧的,样子十分粗鄙,偶尔也有心情好的时候,用的词极为文雅:“万楼之楼,起于垒土,晓不晓得哦你们?搞快搞快!”我听了总是冷笑,想穷措大也敢假扮文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次我在小重庆房里聊天,杜拉萨拿着手机一飘一飘地从门口经过,嘴里大声嚷嚷:“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你觉得他阴险,他还觉得你阴险来!”一股浓郁的四川味,小重庆忍俊不禁,说老杜那个神经娃儿又发神经了。一屋子人都大笑,我也嘿嘿地笑了两声。

有一天拉萨报纸上登了我的一则专访,杜拉萨看到了,拎着报纸就来找我:“你就是这个人嗦?”我说对,他点点头:“你那本书我看过,就是那要成都什么什么的。”我心里大快,咧嘴就要笑,他又翻起了白眼:“写得很一般嘛,算不得什么好作品,对吧?”这问题就没法回答了,当着铁匠骂大锤,我当然不会高兴。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头,斜着眼评价我:“你呀,你就是个网络写手!”我大怒,猛地挥手:“行了行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拖鞋踏踏地响,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恨不能抄起凳子来给他一下子。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冒充我的精神导师,隔三差五给我发条短信,说一个真正的作家要具备三种品质:宽广的心胸、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善的向往。发完了不过瘾,过来咚咚地捶我的门:“短信是我发的啊。”我不理他,直接删掉。他还是不断地发,意思都差不多,“要虚心,戒骄戒躁,不要因为有了点小名气就忘乎所以”,等等。

我实在忍不住了,恨恨地回了一条:“别费心了,大师,我这德性是改不了了。”他没读懂我的意思,反倒觉得我有自知之明,是个可造之才,兴冲冲地冲过来与我谈心,一半在夸,一半在骂,我无计可施,也不能跟他打架,听得眉骨倒竖。他讲了半天,突然大发感慨,说满世炎炎,只有他的心埋在冰雪之中。这话有点意味,我改成“天下炽热,此心独凉”,半偷半窃地写在自己的书里。

藏漂大多孤独,他是个老光棍,长夜难熬,经常在凌晨时分给我发短信,这些短信内容各异,有人生感慨,有文艺批评,还有一些是他的诗。这人有点古文功底,做的诗都不算差,可惜我当时过于狭隘,看过了就算了,心里还暗暗笑他迂腐。

迂腐的人注定做不好生意,还没到十月,杜拉萨的公司就快垮了,那些天他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天天揪着头发算账,没事就拿拳头捶墙,连房租都交不起了。物业公司的小会计天天追着他逼债:“都两个月了,你还不交,到底想怎么样啊?”杜拉萨一脸媚笑,拱着双手央告:“哎呀刘会计,再宽限几天嘛,再宽限几天,我一定交。”小重庆他们常常奚落他,我也在一边笑。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的,十月底的一天,房东上来砰砰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回应,干脆一脚踹开,满楼的人都拥过去看。只见房东叉着两手骂娘:“王八蛋!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给我留下这么一堆破烂!王八蛋,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那是我第一次进杜拉萨的房间,房东没说错,屋里确实是一堆破烂:一个保温杯的盖子、一把磁汤勺、一条洗得发白的床单,床头上还有两本书:一本《文艺理论与批评》、一本《历代诗话续编》。

没人知道杜拉萨去了哪里,只是陆陆续续听人谈起他,听说他教过十几年书,还当选过县级优秀教师;听说他老婆跟人通奸,被他发现了,抡着一口铁锅找奸夫拼命,反而被奸夫打断了腿;还听说他有个儿子,不过在十一岁时出车祸死了。小重庆跟他相处最久,说杜拉萨本来不想做生意,经不住老乡的鼓动,连房子都卖了,没想到最后骗他的还是这个老乡。

我一直记得杜拉萨的样子,不过将来肯定会慢慢忘记。三和楼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已经没人记得他了。那本《历代诗话续编》我一直带在身边,有一天深夜翻开,我突然想:这时候杜拉萨肯定也没睡,他在做什么?试着拨他的号码,早就停机了。

杜拉萨不姓杜,但楼里的人都叫他老杜,或许是“老肚”?我没考证过。他的名字也不是拉萨,但我早就忘记他叫什么了。我们相处不到半年,他给我发过十几首诗,现在我只记得其中一句:“秋风慈悲春光瘦,今生寂寞彼岸凉。”这该是他的人生自况吧?天知道。

◎小重庆的情感生活

几个男人烤火闲聊,话题渐渐庸俗。小重庆喃喃咒骂,说妈哟,屁婆娘太恶心了,老子喊她去洗一洗,她说天太冷,不想洗。老子催促再三,再三催促,她才马马虎虎地用水洗了一把,接着就躺了上来,老子眼前一晕,想妈哟,老子to be 还是not他妈的to be?

这是小重庆的辛酸往事,我称之为“爱国卫生运动”。小重庆形貌猥琐,比一把椅子高不了多少,精力却十分旺盛,每周都要出去找女人,每次费钞一百到二百不等,一年下来,贡献GDP万元左右,这是有效消费,于国于民大有益处,可谓“爱国”;小重庆有洁癖,每次都喊人去洗,可谓“卫生”;“运动”不需要解释,看看他干瘦的身体就知道了。每次运动过后,他都要皱着眉头拖地、擦桌子、洗床单,表情十分痛苦,赵护肤见了总要笑他,说你这又何苦呢,折腾半天,就为了那两分钟的快活。小重庆摇头叹气:“唉,人生啊。”

小重庆毕业于桂林工学院,大学时有个女朋友,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他这辈子最真挚的爱情,他为她醉过,为她哭过,女孩子嫌他个头矮,要分手,他差点从楼上跳下去。一九九七年大学毕业,女孩子分回西安,他每个月都去看她一次,买不起飞机票,就挤火车,去时甜蜜,回来忧伤,车厢里人群喧闹,小重庆托腮而坐,像个穿长衫的忧郁诗人。

几年后两人还是分手了,各自结婚生子,从此没了联系。小重庆找了个江油妹子,农村出来的,没什么文化,脾气却好,小重庆结婚五年,连碗都没洗过一只。他自己也承认老婆是个好女人,可就是不想见她,一年到头在外面漂,南宁一年,汉中一年,在拉萨又待了一年。偶尔回趟家,也不怎么理她,天天跟狐朋狗友滥吃滥赌,喝醉了就吐在地板上,酒醒了依然往外跑。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从不跟老婆亲嘴,觉得那玩意儿脏。我说接吻是多么美妙的活动啊,你怎么会……他愤愤起身:“老子可以摸她,可以日她,就是不会亲她!”我表示怀疑,说我就不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接过吻,他的脸刷地红了:“也不是一次都没有,我这辈子吧,只跟一个人亲过嘴,就是……就是……我的那个初恋。”

很快冬天到了,公司调他回重庆,走之前请我、赵护肤、陈光头一起吃饭,那天的气氛有点伤感,小重庆喝高了,瘫在椅子上胡言乱语,不停地叫“猪娃儿”。还唱歌:“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到凋谢人已憔悴,千盟万誓已随花事湮灭……”

这歌声嘶哑刺耳,周遭食客无不喷饭,我却突然想起了他的初恋。多年以前,这首歌曾悄悄打动过一个美丽女子的芳心,在那条繁花开满的小径上,在那样纯白无瑕的春夜里,这未来的嫖客,这庸俗下流的男子,正用他年轻而嘶哑的歌声来抵抗他一生的堕落。

离开拉萨后,我时常会想起小重庆,他是个嫖客,却依然不失赤子之心,他也不算什么好人,可依然那么单纯。我一直想问他“猪娃儿”是谁,可惜再也没见过他。

在我想来,那人多半是他的初恋,他们携手走过最美的青春,从此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多年之后,她腰身渐粗,再也不复当年的美丽,他渐渐苍老,在尘世的污泥中挣扎过活,却依然恪守着自己的原则:即使全身污秽,他也不会和别的女人亲吻,因为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