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浓的妈妈来过两次,这个女人一定拥有钢筋一样的神经,她的步履和神态看不出一点破绽,她鄙夷的眼光依然让我自惭形秽。雪浓看见她后就转过身去。
“你跟我出来。”雪浓的妈妈对我说。
我随着她走出病房,她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表情凶猛,“你给我听好!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雪浓,我不会亏待你。不过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不放过你!”我把钱推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是雪浓的朋友,不是您花钱雇的仆人。我会好好照顾雪浓,但绝对不是为了您的钱。”说完后我转身走进病房。
雪浓出院后我陪她到陵园去了一次,她扶住我的手臂,显得弱不禁风,在微寒的风里,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在她父亲的亡灵前,她请求我带她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贫穷、疾病还是死亡,只要离开这里,她会一生一世地感激我。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雪浓是在向我托付终生,这种省悟让我痛彻心扉。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我可以重新回到四月的墓场,面对荒山和枯草,面对雪浓父亲炯炯的目光,我会坚定地告诉她,我愿意,愿意带她走,一生一世,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她。但当时我以为雪浓只是一时意气,我劝她回家去。雪浓松开我的手后,是怎样的一种眼光啊,绝望、焦虑和忧伤,利刃一样从我的胸膛穿过,让我在以后的每个夜里都感到骨髓深处的疼痛。
不过最终我答应雪浓,带她出去散散心。她无论如何不肯回到家里,让我回去帮她取行李。我踩着满地的碎屑走过她的客厅时,看见她站在对面的楼下,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感到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十七)
雪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的?我经常在想。
雪浓死后的几个月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直视我时的忧郁目光,感觉痛苦在一点点撕裂我的身体。后来在每夜入睡前会想到她,在无人的时候会想到她,但思念正在一天天减少,难道真的会像雪浓预言的那样,我终有一天会忘记她,忘记这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那么情感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永恒还是虚幻?
我和雪浓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告诉她东方有一座美丽的海岛,可以体会生命的幽远。在飞机上,雪浓靠在我肩头睡着了,她的鼻翼轻轻抽动,嘴里低语着什么,显得非常忧伤。她连做梦都不快乐,我心疼地想。
我们到了这个海岛。也许是命运的故意安排,我们在这里停留了两个月,无比幸福的两个月。这时光一去不回,成为永远的记忆,如果可能,我愿意将我的一生来交换,让时间再停留在二〇〇〇年的四月,哪怕只有一年,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分钟。让我携着雪浓的手,走过这岛上的每一寸沙滩,抚摸每一棵翠竹,再次听和生命同频的暮鼓晨钟,重新体会那苦涩的甜蜜、痛苦的幸福。
雪浓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当我们转乘去往海岛的游船时,雪浓的眼睛亮亮的,显得很兴奋。她拉着我的手站在甲板上,不肯回到舱里,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从我脸上轻轻拂过,我们都感到温馨和宁静。“这是我掐的?”她指着我手背上的伤痕。
我点点头。
“对不起。”雪浓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了,“傻丫头,这没什么。”
雪浓眨着眼睛,过了半天,忽然问我:“你以后看见这个伤疤,是不是就会想起我?”
我说:“没有这个伤疤我也会想着你。”
雪浓摇头,“不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在你面对娇妻爱子的时候,在你事业成功的时候,你肯定不会记得雪浓。”
我故意逗她:“雪浓是谁啊?我好像不认识。”
雪浓叹气:“我不要你想着我,我只要你能经常想起雪浓。想起我们在《风雪江湖夜》中是怎么认识的,想起我给你写过的信,想起——她拉过我的手,想起这道伤疤。你答应我,好吗?”雪浓仰面看我,神色郑重。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在暮色苍茫的船头静静站立,看大海在眼前涌起波浪和潮流。雪浓吹响我给她买的号角,号声在海风中传到极远。
踏上这岛上湿湿的石板路,我们听见寺庙里传来意味深长的钟声,雪浓问我:“他们这时候敲钟干什么?”
我说:“和尚下班了,他们要咪西咪西。”
雪浓微笑了一下,“当和尚好不好玩?”
我指着从山上走下来的青衣僧人,对雪浓耳语:“我不知道,你问他去。”
雪浓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敢走上前去问。当和尚的身影转过山角之后,雪浓认真地说:“我也想出家。”
我看着她。
我在今夜抚摸着雪浓生前的照片,想起她当时的表情,终于明白,雪浓一直寻找的,其实并不是爱情,或这俗世的其他东西,她在寻找自己生命的消散方式。
我想雪浓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她和《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一样,到这个凡世只是在经历劫数,经历过就回去了,只留下我在这世上,夜夜思念这个星际的精灵。
我们在山腰竹林间的酒店里登记了两个房间,互道晚安后,我进房打开窗子,听着浪花拍打岩石的声音,听着海风轻轻掠过林梢,心里感觉非常幸福。我想这段时光是值得纪念的,它让我的生命一点点饱满起来。
雪浓打电话说电视台正在放《大话西游》,让我过去陪她看。
我进房后看见雪浓盘腿坐在床上,屏幕里的周星驰正在摆出各种奇怪的姿态。雪浓表情专注,让我感觉好笑。当孙悟空在城墙上施法,让再世的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雪浓满眼热泪。她站起来抱住我,对我说:“雪村,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是吗?”我轻轻亲吻着她湿湿的泪眼,说不出话。
雪浓问我:“你要我吗?”
黑夜里雪浓的身体冰凉,她瘦削得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我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感觉到心里强烈的疼痛。整个过程中,雪浓一直不停地叫疼,当我终于进入她美丽的身体的时候,雪浓一口咬在我坚实的肩头,指甲在我的后背抓出长长的血痕,到今天我只希望这些伤口永远都不愈合。
雪浓问我:“你爱我吗?”
“是的。”
“我要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要你一直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十八)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雪浓的。我陪她走进墓园的时候是怜悯,踏上海岛的时候是疼惜,在我们完全相融的夜里,甚至还有****的成分。那么,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真正地想跟雪浓共度一生、生死与共、永不分开?难道是在雪浓满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才有的这种情感?难道雪浓在生前从来也不曾得到我的爱情?
这种想法让我无比痛恨我自己。
雪浓死后,我曾经故意去想她的缺点,我以为这样会减轻思念的痛苦。我想到雪浓不会做饭,把米饭煮得焦煳;想到她不会洗衣服,把我的衬衫弄得斑斑点点;想到她夜里怕黑,上厕所都要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但我无法让自己停止思念雪浓,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正在思念她煮的焦饭,思念她总也洗不干净的衬衫,思念她在黑夜里拍打我的手,告诉我:“雪村,雪村,外面好黑噢,你陪我去……”
雪浓非常喜欢这个海岛。
我们经常在凌晨登上山巅,看太阳一点点从海面上升起,竹林间每一处殿阁飞檐都闪闪发光;我们经常赤脚走在细软的沙滩,看大海怎样层层涌到我们身边,听海鸥在头上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声;也会在雨后的竹林里,满身是泥地看春笋怎样一点点拔节长高……
雪浓说要去算命。
我们在阿难菩萨慈悲的眼神中双膝跪倒,虔诚地摇动签筒。雪浓嘴里念念有词,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雪浓抽了个下下签,在一根泛黄的竹签上刻着一句诗:“我生适犯天煞星,一世孤独向寒风。”
我的是个中平签,上面也是两句诗:“人海无非过客,花前总是春风。”
一位长须的僧人给我们解释签文的意思。在声声苍远的钟声里,在袅袅浮动的香烟中,他用一种很难听懂的方言,说雪浓注定命苦,一生多劫多难,多病多灾,只有多修福缘,才可以脱离苦海;说我生有慧根,在人世常聚常散,但终于还是无可寄托。
从那以后我开始相信缘法,开始相信有前尘后世。老和尚说雪浓前生是天上的星辰,在以后的夜里,我经常会抬头仰望,想雪浓回升之后,会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向我表达她的深情。
雪浓从家里出走时没有带钱,在豪华酒店住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告诉她,我们剩下的钱仅够回去的机票了。雪浓倚偎在我怀里,低低地说她不想走,她要继续跟我在一起。
“再不走我们就只好流落街头了。”我故意吓她。
“你有办法的,是吗?”雪浓问我。
“那也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岛上啊。”
“为什么不能?他们不也是一辈子在岛上快快乐乐的吗?”雪浓指向窗外远远可见的寺庙。红墙下僧人们盘腿静坐,神情淡然,梵唱如花香浮动。
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俗缘未了,恐难成正果。”
雪浓不笑,“在这里我很开心,雪村,你答应我,让我多开心一些日子吧。”
她的话让我感到心酸。
我在小街深处租了一间民房,很简陋,墙上贴着积年的旧报纸。雪浓把窗子推开,一股微腥的海风吹了进来,满室凉意。
雪浓在山上采了几束野花,插在啤酒瓶里,灯光下她的脸色酡红,“这是我的新房,永远的新房。”她说,我看见她眼睛里有晶莹的泪滴。
黑暗里雪浓紧紧抱住我。
“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我要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要你一直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