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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2)

是日正是九月九日。王勃直诣帅府,正见本府阎都督果然开宴,遍请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会堂上。太守开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满席。请各处来到名儒,分尊卑而坐。当日所坐之人,与阎公对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学士宇文钧。其间亦有赴任官,亦有进士刘祥道、张禹锡等。其他文词超绝,抱玉怀珠者百余人,皆是当世名儒。王勃年幼,坐于座末。少顷,阎公起身,对诸儒道:“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记后来,留万世佳名,使不失其胜迹。愿诸名士勿辞为幸!”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笔砚纸至诸儒之前。诸人不敢轻受,一个让一个,从上至下,却好轮到王勃面前。王勃更不推辞,慨然受之。满座之人,见勃年幼,却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视私语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耶!”此时阎公见王勃受纸,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厅之内。阎公口中不言,自思道: “吾有婿乃长沙人也,姓吴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请诸儒作此记,若诸儒相让,则使吾婿作此文,以光显门庭也。是何小子,辄敢欺在堂名儒,无分毫礼让!”分付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良久,一吏报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又一吏报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道: “此子意欲与吾相见也。”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主接东南之美。”阎公心中微动,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数吏分驰报句,阎公暗暗称奇。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罢,不觉以手拍几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复出至座前,宾主诸儒尽皆失色。阎公视王勃道:“观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辞道: “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视之大喜,遂令左右,从上至下,遍示诸儒。一个个面如土色,莫不惊服,不敢拟议一字。其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为人称诵。阎公乃自携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也。吾当厚报。”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勃闻言大惊。太守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众犹豫不决。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乃是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勃遂起身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

滕王高阁临江渚,珮玉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坐,向阎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记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勃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勃饮。次日王勃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勃拜谢辞归,阎公使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勃但闻水声潺潺,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勃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庙中,陈于中源水君之前,叩头称谢。起身见壁上所题之诗,宛然如新。遂依前韵,复作诗一道:

好风一夜送轻舟,倏忽征帆达上流。

深感神功知夙契,来生愿得伴清幽。

王勃题诗已毕,步出庙门,欲买牲牢酒礼以献。看岸边船已不见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犹豫间,忽然祥云瑞霭,笼罩庙堂。香风起处,见一老人坐于石矶之上,即前日所见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谢道:“前得蒙上圣助一帆之风,至于洪都,使勃得获厚利。勃当备牲牢酒礼至于庙下,拜谢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见说,俛首而笑:“子适来言供备牲牢者,何牢也?吾闻少牢者羊,大牢者牛。礼,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吾岂可以一帆风,而受子之厚献乎!吾水府以好生为德,杀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费子措置。适来观子庙下留题,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但子命数未终,凡限未绝,更俟数年,吾当图相会耳。”王勃遂稽首拜谢道:“愿从尊命!然勃之寿算前程,可得闻乎?”老叟道:“寿算者阴府主之,不敢轻泄天机,而招阴祸。吾言子之穷通,无害也。吾观子之躯,神强而骨弱,气清而体羸,况子脑骨亏陷,目睛不全,子虽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终不能贵矣。况富贵乃神主之,人之一种一粟,皆由分定,何况卿相乎?昔孔子大圣,为帝王师范,尚不免陈蔡之厄。所谓秀而不实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自有天曹注福,穷通寿夭,皆不足计矣。子切记之。”于是与勃作别。叟行数步,复又走回,对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过长芦之祠,当买阴帛,与我焚之。”王勃道:“此何由也?”老叟道:“吾昔负长芦之神薄债未偿,子可与吾偿之。”王勃道:“非勃不舍,适来观上圣殿上,金钱堆积如山,何不以此还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钱,皆是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辈,损人益己,克众成家,偶一过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献于庙。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赃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风而去。王勃骇然,仍携金帛之类,离马当山,趁船径往长芦。每思神所说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终不能贵,心怀怏怏不乐。船至长芦,正思神叟所嘱,化财还债之言。忽然寒风大作,雪浪翻空,群鸦绕船,噪声不绝。其鸦或歇桅橹,或落船头,船不能进。满船人莫不惊骇畏惧。王勃亦自骇然,乃问舟人:“此是何处?”舟人道:“此是长芦地方。”王勃听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祷江神,候风息上岸,买金钱答还。祝毕,香烟未绝,群鸦皆散,浪息风平。于是一船人莫不欣喜。次日,舟人以船泊岸,王勃买金钱十万下船,复至夜来风起之处焚化,船乃前进。后来罗隐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诗道:

江神有意怜才子,倏忽威灵助去程。

一夕清风雷电疾,满碑佳句雪冰清。

直教丽藻传千古,不但雄名动两京。

不是明灵佑祠客,洪都佳景绝无声。

王勃亲远任海隅,策骑往省,至一驿舍,欲求暂歇。方询问驿吏,忽闻驿堂上,一人口呼:“王君,久不拜见,今日何由至此?”王勃闻言大惊,视之略有面善,似曾相识,忘其姓名。只见其人道:“王君何忘乎?昔日洪府相会,学士宇文钧也。”勃大喜,乃整衣而揖,遂邀王勃同坐。叙话间,命驿吏献茶。茶罢,学士道:“某想洪府之乐,安知今日有海道之忧,岂不悲哉!”王勃道:“学士因何至此?”学士道:“钧累任教授,后越阙为右司谏官。唐天子欲征高丽,钧直谏,触犯龙颜,将钧迁于海岛。千里独行,方悲寂寞!何期旅邸,得遇故人。某有《迁客诗》一道,为君诵之。”诗曰:

万里为迁客,孤舟泛渺茫。

湖田多种藕,海岛半收粮。

愿遂归秦计,劳收辟瘴方。

每思缄口者,帝德在君旁。

王勃道:“有犯无隐,事君之礼。学士虽为迁客,直声播于千古矣。”遂答诗一首。诗曰:

食禄只忧贫,何名是直臣!

能言真为国,获罪岂惭人。

海驿程程远,霜髯日日新。

史官如下笔,应也泪沾巾。

当夜二人互相吟咏,至半夜同宿于驿舍。次日学士置酒管待王勃毕。至第三日,学士邀勃同行。俄然天色下雨,复留海驿。二人谈论,终日不倦。至第五日,方始天晴。二人同下海船,饮食宿卧,皆于一处。船开数日,至大洋深波之中,忽然狂风怒吼,怪浪波翻,其舟在水,飘飘如一叶,似欲倾复。舟人皆大恐。学士宇文钧心中大惊,骇叹道:“远谪海隅,不想又遭风波,此实命也!”王勃面不改容,因述昔年马当山遇风始末,并叙中源水君两次相遇之语。真个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风波虽大,不足介意!谈论方终,却见波涛暂息,风浪不生,舟人皆喜。满船之人,忽闻水上仙乐飘然而至,五色祥云从天降下,浮于水面,看看来到王勃船边,众人皆惊。只见祥云影里,幢幡宝盖,绛节旌旗,锦衣对对,绣袄攒攒,花帽双双,朱衣簇簇,两行摆开。前面有数十人,皆仙娥玉女,仙衣灼灼,玉珮珊珊。前有一青衣女童,手执碧符,遂呼王勃道:“奉娘娘之命,特来召子。”王勃愕然,问女童道:“娘娘是何人也?”女童道:“乃掌天下水籍文簿,上仙高贵玉女吴彩鸾便是。今于蓬莱方丈,翠华居止,其内有马当山水君,举子文章贯古今,特来请子同往蓬莱方丈,作词文记,以表蓬莱之佳景。可速往,不可违娘娘之命。”王勃道:“与君人神异途,焉有相召之言?我闻生死分定于天,寿算乃阴府所主,岂有玉女召我作文?何召之有?吾实不从。”道罢,女童道:“君如不去,中源水君必自至矣。”道犹未了,只见一朵乌云,自东南角上而来,看看至近,到于船边,从空坠下。就水面之上,见一神人,头戴黄罗包巾,身穿百花绣袍,手仗除妖七星剑,高声大叫:“王勃!吾奉蓬莱仙女敕,召汝作文词,何不往也?况中源水君亦在蓬莱赴会,今众仙等之久矣。子亦有仙骨之分。昔日你曾庙下题诗,愿伴清幽,岂可忘之!”王勃听言自思:“马当山中源水君曾言,日后遇于海岛,岂非前定乎?”遂忻然道:“愿从命矣!”神人见说,遂召鬼卒,牵马来至舟侧。王勃甚喜,亦忘深渊,意为平地。乃回身与学士及满船之人作别,牵衣出马,望水面攀鞍上马。但见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满船之人及宇文钧学士,无不惊骇!同视王勃,不知所在。须臾,雾散云收,风恬浪静,满船之人俱各无事,惟有王勃乃作神仙去矣!

从来才子是神仙,风送南昌岂偶然!

赋就滕王高阁句,便随仙仗伴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