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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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20—1928(11)

张君劢愿意就你们学校的教职,我已经有电给姊姊了,他大概暑期前准到。他的夫人是你们世姊妹,姊姊走了,他来也,和自己姊姊差不多。这是我替庄庄高兴的事。却是你要做衣服以及要什么东西赶紧写信来,我托他多多的给你带去。

思顺调新加坡的事,我明天进城便立刻和顾少川说去,若现任人没有什么特别要留的理由,大概可望成功吧,成与不成,此信到时当已揭晓了。使馆经费仍不见靠得住,因为二五附加税问题很复杂,恐怕政府未必能有钱到手。你们能够调任一两年,弥补亏空,未尝不好。至于调任后有无风波,谁也不敢说,只好再看罢。

以上二月十日写

前信未写完便进城去,在城住了三天,十四晚才回清华,顾少川已见着了。调任事恐难成。据顾说现在各方面请托求此缺者,已三十人,只好以不动为搪塞,且每调动一人必有数人牵连着要动,单是川资一项已无法应付,只得暂行一概不动云云。升智利事亦曾谈到,倒可以想法,但我却不甚热心此着。因为使馆经费有着,则留坎亦未尝不可行,如无着则赔累恐更甚,何必多此一举呢?附加税问题十天半月内总可以告一段落,姑且看一看再说罢。

少川另说出一种无聊的救济办法,谓现在各使馆有向外国银行要求借垫而外交部予以担保承认者,其借垫额为薪俸与公费之各半数,手续则各使馆自行与银行办妥交涉,致电(或函)请外交部承诺,不知希哲与汇丰、麦加利两银行有交情否,若有相当交情,不妨试一试。

以上二月十五日写

(这几张可由思成保存,但仍须各人传观,因为教训的话于你们都有益的。)

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思成来信问有用无用之别,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我也并不是要人人都做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审其性之所近何如,人人发挥其个性之特长,以靖献于社会,人才经济莫过于此。思成所当自策厉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做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你还是保持这两三年来的态度,埋头埋脑做去了。

便对你觉得自己天才不能负你的理想,又觉得这几年专做呆板工夫,生怕会变成画匠。你有这种感觉,便是你的学问在这时期内将发生进步的特征,我听见倒喜欢极了。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凡学校所教与所学总不外规矩方面的事,若巧则要离了学校方能发见。规矩不过求巧的一种工具,然而终不能不以此为教,以此为学者,正以能巧之人,习熟规矩后,乃愈益其巧耳。不能巧者,依着规矩可以无大过。你的天才到底怎么样,我想你自己现在也未能测定,因为终日在师长指定的范围与条件内用功,还没有自由发掘自己性灵的余地。况且凡一位大文学家、大美术家之成就,常常还要许多环境与及附带学问的帮助。中国先辈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两三年来蛰居于一个学校的图案室之小天地中,许多潜伏的机能如何便会发育出来,即如此次你到波士顿一趟,便发生许多刺激,区区波士顿算得什么,比起欧洲来真是“河伯”之与“海若”,若和自然界的崇高伟丽之美相比,那更不及万分之一了。然而令你触发者已经如此,将来你学成之后,常常找机会转变自己的环境,扩大自己的眼界和胸怀,到那时候或者天才会爆发出来,今尚非其时也。今在学校中只有把应学的规矩,尽量学足,不惟如此,将来到欧洲回中国,所有未学的规矩也还须补学,这种工作乃为一生历程所必须经过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绝不会因此而阻抑他的天才,你千万别要对此而生厌倦,一厌倦即退步矣。至于将来能否大成,大成到怎么程度,当然还是以天才为之分限。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我一生学问得力专在此一点,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

思永回来一年的话怎么样?主意有变更没有?刚才李济之来说,前次你所希望的已经和毕士卜谈过,他很高兴,已经有信去波士顿博物院,一位先生名罗治者和你接洽,你见面后所谈如何可即回信告我。现在又有一帮瑞典考古学家要大举往新疆发掘了,你将来学成归国,机会多着呢!

忠忠会自己格外用功,而且埋头埋脑不管别的事,好极了。姊姊、哥哥们都有信来夸你,我和你娘娘都极喜欢,西点事三日前已经请曹校长再发一电给施公使,未知如何,只得尽了人事后听其自然。你既走军事和政治那条路,团体的联络是少不得的,但也不必忙,在求学时期内暂且不以此分心也是好的。

旧历新年期内,我着实玩了几天,许久没有打牌了,这次一连打了三天也很觉有兴,本来想去汤山,因达达受手术,他娘娘离不开也,没有去成。

昨日清华已经开学了,自此以后我更忙个不了,但精神健旺,一点不觉得疲倦。虽然每遇过劳时,小便便带赤化。但既与健康无关,绝对的不管它便是了。

阿时已到南开教书。北院一号只有我和王姨带着两个白鼻住着,清静得很。

相片分寄你们都收到没有?还有第二次照的呢!过几天再寄。

爹爹 二月十六日

思成信上讲钟某的事,很奇怪。现在尚想不着门路去访查,若能得之,则图书馆定当想法购取也。

Lodge,此人为美国参议院前外交委员长之子,现任波士顿博物院采集部长。关于考大学事,拟与思永有所接洽。毕士卜已有信致彼,思永或可在往访之。

致孩子们书

●1927年2月23日

孩子们:

我猜着你们今天会有贺寿电,果然到了,然而生日到底没有在今天举行,因为今日是星期三,学校里有讲课,而旧历正月二十六恰是星期日,全家人都主张还是那天在城里热闹一下,我也只得从众了。你们贺电到时,我叫老白鼻代表姊姊、哥哥们拜寿,他一连磕了几十个响头,声明这是替亲家的,替二哥三哥乃至六姊的,我都深受你们了。

老白鼻好玩极了,最爱读书,最爱听故事,听完了就和老郭讲去,近来又加上和他的小弟弟讲,我书房里有客便不进来,有学生便进来,他分别得出哪些人是客,哪些是学生。学生来谈话时他便站在旁边听,一声也不言语,可以听到半点钟之久。他保护他的小弟弟比什么人都亲切,有时要灌小弟弟泻油,他先自哗地哭起来了。那小的却唼唼有声。

小白鼻也还好玩,各人都喜欢他极了,放年假时达达们回来起他一个绰号叫做李太白,说他长得太白了(其实他的脸也红得像两个苹果)。他真乖,从来没有哭过,他娘娘晚上因为他累得不能睡,常常成天价进城,把他放在家里。但我到底没有什么特别喜欢他,直到今日还没有抱过一回哩!我想他若是个女孩子,也许我便格外爱他。

今日我格外地忙,下午讲了两个钟头,晚上又讲了两个半钟头,现在也有点疲倦了,下次再谈吧。

爹爹 二月二十三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2月28日

今年还是过旧历的生日,在城里热闹一两天,今日(旧正月二十七)才回到清华。却是这两天有点小小的不幸,小白鼻病得甚危险,这全然为日本医生所误。小白鼻种痘后有点着凉不舒服,已经几天了,二十五日早上同仁医院医生看过,还说绝不要紧。许是吃的药错了,早上还好好的。到晚上十一点钟时病转剧,电召克礼来,已说太迟了,恐怕保不住,连夜由王姨带去医院住,打了无数的药针来“争命”,能否争得回来,尚不可知(但今天已比前天好得多了)。因此生日那天,王姨整天不在,家里人都有些着急不欢样子,细婆最甚,因为他特别喜欢小白鼻。今日王姨也未回清华,倘若有救,怕王姨还要在城里住一两礼拜才行哩。

我在百忙中还打了两天牌,十四五舅姑丈们在一块玩儿很有趣,但我许没有吃酒,近一年来我的酒真算戒绝了,看着人吃,并不垂涎。

过两天细婆、二婶、大姑们要请我吃乡下菜,各人亲自下厨房,每人做两样,绝对不许厨子动手,菜单已开好出来了,真有趣。本来预备今日做,一因我在学校有功课,定要回来;二因王姨没有心神,已改到星期五了(今日是星期一),只有那时小白鼻病好,便更热闹了。

回来接着思顺一月二十六、忠忠一月十九的信和庄庄一月十一日给阿时的信,知道压岁钱已收到了,前几个月我记得有过些时候因功课太忙,许久没有信给你们(难怪你们记挂),最近一两个月来信却像是很多,谅来早已放心了。总之,我体子是好极了,近来精神尤为旺盛,倘使偶然去信少些,也不过是因为忙的缘故,你们万不可以相猜。

使领经费有无着落,还要看一个月方能定,前信说向外国银行借垫,由外交部承认的办法,希哲可以办到不?目前除此恐无他法。

君劢可以就坎大学之聘,我曾有电报告,并问两事:一问所授科目(君劢意欲授中国哲学);二问有中国书籍没有,若没有请汇万元来买(华银)。该电发去半月以上了,我还把回电的(十个字)电费都付过,至今尚未得回电,不知何故。

忠忠信上说的话很对,我断不至于在这个当口儿出来做什么政治活动,亲戚朋友们也并没有哪个怂恿我,你们可以大大放心,但中国现在政治前途像我这样一个人绝对的消极旁观,总不是一回事,非独良心所不许,事势亦不容如此。我已经立定主意,于最近期间内发表我政治上全部的具体主张,现在先在清华讲堂上讲起,分经济制度问题、政治组织问题、社会组织问题、教育问题四项。每礼拜一晚在旧礼堂讲演,已经讲过两回,今日赶回学校,也专为此。以这两回听讲情形而论,像还很好。第二次比前一次听众增加,内中国民党员乃至共产党员听了。研究院便有共产党二人,国民党七八人,像都首肯。现在同学颇有人想自组织一精神最紧密之团体(周传儒、方壮猷等),一面讲学,一面做政治运动,我只好听他们做去再看。我想忠忠听着这话最高兴了。

庄庄给时姊的信(时姊去南开教书了),娘娘看见了很高兴。娘娘最记挂的是你,我前些日子和他说笑话,你们学校要请我教书,我愿意带着他和老白鼻们去,把达达们放在家里怎么样?他说很愿意去一年看看你,却是老郭听着着急到了不得,因为舍不得离开老白鼻,真是好笑。

从讲堂下来,不想用心,胡乱和你们谈几句天,便睡觉去了。

民国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3月9日

孩子们:

有件小小不幸事情报告你们,那小同同已经死了。他的病是肺炎,在医院住了六天,死得像很辛苦很可怜。这是近一个月来京津间的流行病,听说因这病死的小孩,每天总有好几个,初起时不甚觉得重大,稍迟已无救了。同同大概被清华医生耽搁了三天,一起病已吃药,但并不对症。克礼来看时已是不行了。我倒没有什么伤感,他娘娘在医院中连着五天五夜,几乎完全没有睡觉,辛苦憔悴极了。还好他还能达观,过两天身体以及心境都完全恢复了,你们不必担心。

当小同同病重时,老白鼻也犯同样的病,当时他在清华,他娘在城里,幸亏发现得早立刻去医,也在德国医院住了四天,现在已经出院四天,完全安心了。克礼说若迟两天医也很危险哩。说起来也奇怪,据老郭说,那天晚上他做梦,梦见你们妈妈来骂他道:“那小的已经不行了,老白鼻也危险,你还不赶紧抱他去看,走!走!快走,快走!”就这样的把他从睡梦里打起来了。他那天来和我说,没有说做梦,这些梦话是他到京后和王姨说的。老白鼻夜里咳嗽得颇厉害,但是胃口很好,出恭很好,谅来没什么要紧罢,本来因为北京空气不好,南长街孩子太多,不愿意他在那边住,所以把他带回清华。我叫到清华医院看,也说绝不要紧,到底有点不放心,那天我本来要进城,于是把他带去,谁知克礼一看说正是现在流行最危险的病,叫在医院住下。那天晚上小同同便死了。他娘还带着老白鼻住院四天,现在总算安心了。你们都知道,我对于老白鼻非常之爱,倘使他有什么差池,我的刺激却太过了,老郭的梦虽然杳茫,但你妈妈在天之灵常常保护他一群心爱的孩子,也在情理之中,这回把老白鼻救转来是老郭一梦。实也功劳不小哩。

使馆经费看着丝毫办法没有,真替思顺们着急,前信说在外国银行自行借垫,由外交部承认担保,这种办法希哲有方法办到吗?望速进行,若不能办到,恐怕除回国外无别路可走,但回国也很难,不惟没有饭吃,只怕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北京因连年兵灾,灾民在城圈里骤增十几万,一旦兵事有变动(看着变动很快,怕不能保半年),没有人维持秩序,恐怕京城里绝对不能住,天津租界也不见安稳得多少,因为洋鬼子的纸老虎已经戳穿,哪里还能靠租界做避世桃源呢?现在武汉一带,中产阶级简直无生存之余地,你们回来又怎么样呢?所以我颇想希哲在外国找一件职业,暂时维持生活,过一两年再作道理,你们想想有职业可找吗?

前信颇主张思永暑期回国,据现在情形还是不来的好,也许我就要亡命出去了。

这信上讲了好些悲观的话,你们别要以为我心境不好,我现在讲学正讲得起劲哩,每星期有五天讲演,其余办的事,也兴会淋漓,我总是抱着“有一天做一天”的主义(不是“得过且过”却是“得做且做”),所以一样的活泼、愉快,谅来你们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替我担忧。

爹爹 民国十六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