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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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饥饿(3)

等我们把狗吆开,周姐和大哥就热乎到了一块,我们两个小兄弟只好各自走开。

我还是热爱着生产队的土地,就往坡上跑。这一跑就遇见兰妹子了。我知道,最近兰妹子经常到我家附近打猪草。我真的不敢面对她,虽然有时也在远处看着她,但我都躲她几次了,偏偏这次没躲过,被她碰了个正着。我是二队的,兰妹子是三队的,在大队小学我俩原先是一个班的。由于那次偷三队的青苗被他们的队长瓜皮帽发现了,我就转到父亲的学校去了。

“南方舟,到哪里去?”她居然喊的我名字,没喊我“三毛子”,难道她不知道我偷他们三队青苗的底细。

我感动地回答着她:到马桑坡去,兰晓芸,你到哪里去?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她的名字“兰晓芸”。

她想问我几个作业题。

我终于敢正眼向她看去,蓦然发现她今天美得清新俊秀还有点超凡脱俗,比我没转学的时候出落得更加晶莹澄澈了,甚至有点让我神魂颠倒。

兰晓芸走近我,用镰刀在沙土上画了个图形,叫我求面积。我一看就能求出来,就给她讲了一遍,她就懂了。兰妹子,不,是兰晓芸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接着又问了个分数应用题,我又给她讲懂了。

这是让我感动了一辈子的时刻。兰晓芸脸放红光地邀请我:南方舟,你不是要去马桑坡吗?我也要到马桑坡去,那里的猪草好,我们一起去割猪草吧。冬日的暖阳太迷人了,比这更迷人的是满山遍野嫩绿的麦苗和野草,还有刚开始长腰身打花骨朵的油菜。兰妹子给我讲起了我转学后大队小学的变化,并问起了我现在的学校。然后我和她一起摆龙门阵,一起扯野草,一起看风景,直到二哥来喊我回家吃饭了。

父母亲赶场,并没有买回肉来,而是买了两个小猪儿回来。父亲安慰二哥说,本来想买点肉的,但买猪儿的钱都不够,还赊了账的,怎么买得回肉来?父亲接着忽悠我:老三,勤快点,赶快把这两个猪儿喂起来,到时候,肉都吃不完。虽然吃肉的希望渺茫又遥远,但我高兴得乐翻了天。因为我现在的心思不在吃肉上,而在两只小猪身上,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出去打猪草。一想到要出去打猪草,我的心思就很奇妙。

第二天,二哥告诉我,爸爸同意我们打狗了,叫我帮到打狗和剐狗皮。打狗有你和大哥就行了,我还是出去打猪草,中午回来吃狗肉正好。

我背起背篓满含向往地出门,出门就碰到了兰晓芸。她竟然连续问了我好多个问题。不管是求阴影部分的面积,还是分数问题,甚至还有复杂的应用题,我全都解得起。然后,我们就一起转过小山坡,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寻找嫩绿的野草。兰晓芸的心情很好,老是没话找话,叫我看这看那。由于惦记着要回家吃狗肉,慢慢地我不再陶醉于看风景,只是一门心思打猪草,并认真地敷衍着兰晓芸。我的猪草终于打满了,我的肚子早已饿空了。景色再美,兰妹子再好,也挡不住肚子饿了,还是回家吃狗肉重要。

我背着猪草,两眼放光回到家。不见热气腾腾的狗肉,只见垂头丧气的大哥和二哥,还有正在生气的爸妈。原来,大哥二哥好不容易把狗关进家,拿起锄头就乱打。狗在屋内拼命窜,大哥二哥拼命打。哥俩打累了,本想歇一下,再来把皮剐。哪知狗命大,垂死一挣扎,竟从门缝溜出去,一瘸一拐地跑了!

你看这打死的狗能跑,谁说煮熟的鸭子不能飞?父亲出去一阵呼唤,这死狗本来正要回来,大哥二哥一出现,这死狗又拼命地逃窜。听说这狗逃到了三队的大田坎,实在跑不动了,竟被小瓜皮帽捡起跑。哦,还忘了介绍,小瓜皮帽是三队队长瓜皮帽的独苗。大哥二哥狗肉没吃成,还破坏了一家的心情,害得我们再也不敢提吃肉的事情。

那个冬天,要吃一点肉怎么那么难?

听说我家的狗被瓜皮帽家捡回去吃了,张瞎子居然为我谋划好了:你就不想把他家的大黄狗吃回来?怎么吃得回来?找个晚上,把他家的狗套了,不就吃回来了?张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还是很会蛊惑人心的。

想吃大黄狗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张狗娃说,石三多那里有生产队改土的雷管和炸药,我们去找他做个小炸弹,把瓜皮帽家的大黄狗炸来吃了。听了我们的诡计,石三多表示,一定要灭了瓜皮帽这个狗东西。听了我们的主意,强娃子拿来了香油和面粉。这天刚黑,在石三多家里,我们炸了香喷喷的油粑粑。面对油粑粑,我们几个革命同志忍饥挨饿,留下来两个,一个用来包炸弹,一个用来做后备。天刚漆黑,我们悄悄把裹着小炸弹的油粑粑放在了瓜皮帽家附近,然后躲在阴暗的一角专等大黄狗来上套。等了半天,竟然没动静。

张狗娃说:“我屋离瓜皮帽家近,我去把狗逗出来整。”张狗娃装着走夜路回家的样子故意弄出点动静。果然,这大黄狗中招了,可能是嫌张瞎子的火腿肉老了点,还想尝口他儿子的嫩腿,汪汪汪地向张狗娃追来。张狗娃马上消失了身影,没让大黄狗得逞。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大黄狗向我们放油粑粑的方向闻了闻,还走了走,就激动地嚷道:“去了,去了。”石三多赶忙捂住我的嘴。

可能大黄狗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居然向着我们躲的阴暗角落汪汪汪狂吠起来。只听瓜皮帽在不远处喊问:走夜路的,是哪个在逗狗?然后是几声唤狗的声音。这大黄狗竟然放弃了香味的诱惑,摇着尾巴回去了。

石三多安慰我们说,不要怕,耐心等,这狗肯定要出来的。天好冷,为了吃狗肉,我们等啊等。天很冷,人很困,又冷又饿的夹击冲毁了我们残存的信心。

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都打算撤退。石三多真会稳定我们的军心,我们再去做一个地雷,大黄狗肯定能闻到气味。于是我们把预留的油粑粑裹了另一颗雷管做成一个地雷,放在另一个路口,专等大黄狗去啃。石三多说,为了吃狗肉,还为了报仇,我们只有等。为了能报仇,为了吃狗肉,我们继续等啊等。

迷糊中,突然一声爆响。炸到了!炸到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几个无比兴奋。随着这声巨响,我们居然听到瓜皮帽的狗还在他家凶猛地狂吠!这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跑拢一看,竟然是个半大的猪,满嘴流血,被炸得半死还想挣扎活命。

只听张瞎子喊:“张狗娃,跑哪去了?圈里的猪不见了,看看是不是炸到我们的猪了?”

居然是这样,石三多腿都吓软了,居然在逃跑之余还要叫我们为他守口如瓶——我走了,你们千万不要说有我啊!石三多偷偷地跑了,强娃子跟着也跑了。

张瞎子打着火把来了,果然是炸到自家的猪了。瓜皮帽居然问,张队长,咋个炸到你家的猪了?张瞎子,你家为啥离瓜皮帽这么近?油粑粑的香味引诱大黄狗不成,害得你家的猪翻圈越狱舍身成仁,难怪大黄狗对替它挡命的仁猪狂吠致敬。

还是我心细,摸黑取走了另一颗地雷,拆除里面的炸弹,将本该大黄狗吃特供的油粑粑塞进了我的嘴。要是美国特工局知道了,我这辈子肯定就发了,因为我不仅是一位拆弹专家,而且嗅觉比狗还灵敏。

可惜我没有这个命,不仅狗肉没吃成,还饥肠辘辘,又困又冷。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公社的人就来把张瞎子带走了。大家听了无比震惊,连一向对张瞎子不感冒的父亲也坐不住了,也跟着要到公社去问个究竟。

情况很快就反馈回来了,张瞎子居然多罪在身。首先,涉嫌刑事犯罪,想炸死他当大队长的竞争对手瓜皮帽。其次,犯投机倒把罪,把本队的生猪倒卖到外县,听说还私吞了部分赃款。更为严重的是张瞎子还犯了反革命罪,私分公粮,动摇社会主义根本!其他的罪行还有,破坏革命生产,私下怂恿二队的孩童割三队的青苗;私自提了一副生产队的猪大肠回家。看来张瞎子不仅罪不可赦,而且是罪该万死。

罪不可赦的张瞎子被抓走了,是死是活也难预料,留下一堆可怜的娃儿婆娘不知道咋个活下去?可最让大家担心的事情是补交公粮,如果国家真要让生产队把张瞎子冒死私分的公粮补交上去,那生产队至少要饿死一半的人。

但谁又听说过欠国家的公粮可以不交呢?

此时此刻,饥饿已经不算回事了,而等待上级来人处理上交公粮的事,像黑夜即将来临一样,巨大的恐慌正一步一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