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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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沿着一条沟

张廷涛

暮春时节,斜风细雨,燕子低飞,水田似镜。有一年轻女子,戴顶青色斗篷,赤了双足,蹲在临沟的石板上清洗衣裳。偶一抬头,眼波似水,动人心旌。这女子家离这条沟不远,初中毕业后下乡当知青。这天,她从乡下回来。回来也不闲着,帮家里大人做些洗衣煮饭的家务。天下小雨,衣裳清洗后拿回家晾在衣竿,然后淘米煮饭。寻常人家,寻常日子,家里大人早出晚归,在外为生计劳碌。这女子自小就生性出特别的能干和勤快。

那时,我住在这条沟附近。

这条沟叫大堰沟,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城里城外,不少人都知道它。它是条灌溉水渠,从北向南,从金带街下段穿越而过。除了冬天断水淘堰修渠,常年是波翻浪涌,水流淙淙。沟从金带街穿越,街下面砌有两个孔洞,水在下面的洞子里流,人在上面的街上走,那街就当是桥。为防有人不慎跌落,水的入口和出口砌有半人高的护栏。有小孩玩耍,折了纸船,或用空了的火柴盒子放到入水口,赶紧跑过街,站在下端的护栏,看自己的纸船和火柴盒从洞里漂出。“出来了!出来了!”小孩尖声锐叫,手指水中浮物,看它们随着水波渐渐远去,小小的心思也就跟着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去了。水流入口地方宽敞,沟坎边砌有两级红砂石台阶,旁边,还放有块从河坝搬来的大石头。沟里的水很清澈,水流缓处,能看到下边白色的鹅卵石,偶尔,还有游过的小鱼和虾。

每天,不少的人来大堰沟洗菜淘米,清洗衣物,挑水去浇自家的菜地,还有人是专门来打水回去烧开水吃,提把烧水用的水壶,先在水面上这边荡一下,那边荡一下,看没什么浮物,一下把壶按下去,咕咕一阵灌满,然后提了走。逢场天,从西江桥那边过来进城赶场的人多,有人走了一二十里的路,累了,就在大堰沟边停下来,坐在高处的台阶或那块大石头上,吸一下烟,歇上一阵,然后才起身进城。有人担了萝卜白菜来卖,把菜担在沟边一搁,往上泼一点水,那白菜萝卜就显得格外新鲜,用他们的话说,完全活眯眯的样子。也有汉子从道明山上挑了一担柴进城卖了,得了钱,割刀肉来挂在扁担一头。肉拿回去是做蒜苗回锅的,好久,是该让一家大小打个牙祭了。回家路过大堰沟,感到口渴,就在沟头捧几捧水来喝下,一串清亮的水珠沿着他的嘴角滴落,他大手一抹,眯缝着双眼,微笑而去。汉子喝过点酒,脸色酡红,上衣的衣襟那么随意地敞开,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脯。看他肩着扁担远去,使人想起古代那些江湖上行走的英雄。

大堰沟,汇集太多的人间烟火。

附近的住户有居民也有种田的农民,都是现在所谓的草根。他们做着各自的营生,在运输社拉板车的,糊火柴盒子的,打布壳子卖的,修自行车的,还有在自家铺子门口摆个小摊做生意的……在单位上班的人不多,即使有单位,也只是饮食蔬菜服务公司之类的老集体。就说运输社拉车,以前全是人力,后来养起了牛,就用牛来拉,自己掌车,吆喝着牛上路。一年四季,日晒雨淋,人的颜色变来就跟牛差不多。隔大堰沟几间铺子有个余大爸,人高大结实,一米八的个子,远远看去,像似座塔。解放前他在刘文辉的部队当过连长,“****”初破四旧,有人检举他家地下埋有枪,他说那是别个乱说的,冤枉他。人家说他不老实,用绳子把他捆起来,双手反缚,吊在民中校门口的楠木树上打,他受不了,嘶声惨叫,像鬼哭狼嚎,让人听得心里咚咚乱跳。最后他承认地下有枪,众人就把他家地下挖了个遍,结果是一无所有。后来,他被判了几年刑,送到万家山上劳改,刑满后回来,就到运输社拉车。夏天,他爱穿条短裤,赤着上身,站在大堰沟里抹澡。一边拿帕子擦背,一边和人大声说话。他说话声音洪亮,老远就能听到。他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样子。那神情,似乎早已将当年的那些惨烈忘却。大堰沟,成了他的忘川。

然而有些事人不会忘。许多时候人是活在记忆里。今天想昨天的事,想前些日子的事,再久一点,以前的事,小时候的事……夏天一到黄昏,大堰沟附近的人家开始吃晚饭。天热,为了解暑,就熬豆浆稀饭吃。屋头闷热,把饭端在外面阶沿边上,先往地上泼它几盆水,摆个小方桌子,一家大小围拢坐下。桌子上一盘渍胡豆,一碟泡海椒或豆腐乳什么的,伴着稀饭呼呼喝下。有人从门口走过,彼此盯上一眼,吃饭的依然埋头吃饭,走路的也依然埋头走路,一切显得那样本质自然,朴素而简单。

从一条小路沿沟上行,能看到高大的苦棟,茂盛的芦苇,还有路边草丛中一朵朵黄的白的野花。沟那边住有人家,房屋傍着清凉的溪流,被竹林树木掩映,看过去,就想那样的人家过着是怎样的日子?再过去不远,就是陶灰窑的那片田坝了。有一户姓王的人家,是有名的饲养户,家境殷实,屋里常年展有几头肥猪。这条路上,几乎每天能看到王大伯挑担潲桶从城头担着潲水回来。小路狭窄,每次和他相遇几乎是擦肩而过。担子压在肩上,他走路飞快,扁担悠悠闪闪,轻微的咕嘎和他的喘息声,清晰地传进人的耳朵。再走,就看到一道独木桥。桥板横在沟上,桥那边,是我一位姓朱的小学同学的家。他家就母子二人,第一次上他家玩,遇见他母亲正坐在院坝的树阴下选豆子。豆子已经生虫,她一边从扁圆的竹筛里把生虫的豆子一粒粒拣出,扔给脚旁边的鸡,一边轻声和鸡说话:“你们也晓得尽吃好的!”见有同学来,就从围腰的前兜里掏出一把生胡豆来招待。从院门望出去,对面是旧城子。旧城子原是家乡县城古时的一段城墙,后来废弃,留下一截高高的土堆,我到旧城子逮过蟋蟀,上面有十二座坟墓,墓里埋的是解放初土匪叛乱时牺牲的解放军。坟头都立有墓碑,有的没有名字,记得一个叫马三儿的,还是个团长。这些军人大多来自北方,当年随刘邓大军南下,到了这儿便没再回去,永远留在这南方的土地上,他们的坟头一律面向北方,那里有他们的家乡和亲人。

顺大堰沟下行,穿过高家巷的巷口,看到的会是另一番景象。高家巷住有十多户人家,大多姓高,都在一个生产队里当菜农。三四月间,菜地里如花似锦:开着白花的海椒,吊着紫色花朵的茄子,二季豆豇豆正在上架,旁边地头,是一垄垄的蒜苗芹菜和莴笋。有蝴蝶和蜻蜓在旱地里飞来飞去,菜农从大堰沟把水挑来,勾上粪,一窝窝地洇菜。用他们的话说,经佑它们就像经佑先人。种菜除了特别勤快把细,还要赶季节时辰,一刻也不能耽搁,容不得懒人。然而陈三爸做事总显得蔫不拉几,没有精神。他爱喝酒,从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样子,他扛个锄头,慢腾腾走到块菜地,挖没几下,就一屁股坐在田坎,拿出根笛子来吹,显得很另类。他吹十大姐,吹王二小,吹九九艳阳……陈三爸膝下有两男一女,娃儿都小,妻子身体瘦弱,常年都在看病吃药,家境自然就很窘迫。据说他念过高中,原来喜欢过一个女的,人家嫌他家成份不好,那婚事结果未成,后来和现在的妻子成了家。陈三爸早已作古,至今我仍想得起他坐在田坎吹笛子的样子。他吹笛子时很投入,像喝了陈年老酒,在自己吹出的笛音中陶醉,直到田坝上暮色四合,妻子在家煮好了饭,大儿子跑来喊他回去。他大儿子后来做水果生意,摆了个水果摊子,取名“伊拉克”。除了经佑生意,经常去组织帮吹、拉、弹、唱的人一块,在社区和小广场演出,这点上他像他父亲。陈三爸还有个女儿,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后来工作成家就在外地。她怀念小时候大堰边的那些日子,回来跑到金带街去看,找不到原来的路,到处都修起了楼房,满眼都是陌生。唯有高家巷那排房子还在,房屋显出老旧破败,房主都搬到了别处,门上贴有“出租”和联络电话。而大堰沟早被切割成支破离碎,原来洞口出水口地方,能看到一截干沟,没有水,里面扔满垃圾,旁边是块新辟的临时菜市场,上午的人多,下午就显得冷清,没啥生意,几个人就坐在那儿闲聊摆龙门阵,或支张桌子打麻将。现在高家巷已成棚户区,正面临拆迁,要不多久,这里的一切将了无痕迹。大堰沟,它曾经的千般风情,留给人的将是越去越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