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消失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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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康维遇事总是冷眼旁观,这是他性格中的一个特点,尽管也可能有活跃的时候。就在刚才,就在看到那些陌生人向这边走的时候,他没有大惊小怪,没有考虑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要如何应付。这并不是他勇敢、冷静或在关键时刻有做出决策的超然信心。如果从最坏的角度看,那就是一种惰性——不愿意在事情发生时扫了自己作为旁观者的兴致。

那些人沿着山谷走来,逐渐能够看清他们大概有十多个人,抬着一顶轿子。再近一点儿,可以看出轿子里坐着一位身着蓝色长袍的人。康维想不出他们这是要去何处,不过,正如布林克洛小姐说的那样,这似乎真是天意,这伙人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就从这个地方经过。

不等对方走近,康维便一人走上前去,但不仓促贸然,因为他知道东方人注重见面礼仪并乐于在道。在离轿子几米远的地方,他躬身施礼与那些人打了招呼。令康维非常吃惊的是,那位身着长袍的人从轿子上下来,高贵从容地朝他走来,然后向他伸出了手。康维连忙还礼,他看清这是一位年长的中国人,头发花白,面颊干净利索,身穿丝线绣制的长袍,显得苍白文弱。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在对康维进行一番打量。接着,他用一种清晰或许太过精确的英语说道:“我是从香格里拉喇嘛寺来的。”

康维再次鞠躬施礼,稍作停顿后开始简略地讲述了他和他的三个同伴是怎么流落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的。谈到最后,这个中国人做了个手势,表示听明白了。“这事真的难以置信,”他边说边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架破损的飞机。然后接着说:“我姓张,是否可以把我引荐给你的朋友呢?谢谢了。”

康维尽量礼貌地微笑了一下,他确实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住了,在这偏远蛮荒的西藏地区竟有一个中国人会说一口标准的英语,而且还注意遵从邦德街的社交礼俗。其他人这时都赶了上来,对刚才发生的一幕也都多少有些吃惊,康维转向他们,一一介绍道:

“这是布林克洛小姐……这是巴纳德先生,美国人……这是马林森先生……我叫康维。见到您我们非常高兴,尽管这次相遇就像我们来到这里一样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事实上,我们正准备要去您的喇嘛寺呢,因此说,这真是幸运中之幸运啊。如果您能为我们带路的话,我们会感到……”

“不用客气,我很高兴能做你们的向导。”

“我真不想给您添这样的麻烦。太感谢了,如果路不远的话……”

“不远,但也不是很好走。能陪你和你的朋友一起走是我的荣幸。”

“但真的过意不去……”

“我一定要陪你们的。”

康维觉得,此情此地,说这样的客套话有些滑稽可笑。“那好吧,”他说道,“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林森一直耐着性子听他们的客套,最后忍不住尖酸地插话了。“我们不会久留的,”他冷冰冰地说道,“我们使用的东西我们会付钱的,我们愿意出钱雇用你们的人帮助我们回去。我们想尽快回到文明的世界。”

“你非常确定你远离文明世界了吗?”

这一心平气和的质问,令这位年轻人更加刻薄,“我肯定我远离了我想待的地方,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如果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临时栖身之地,我们将不胜感激,如果能帮助我们回去,我们将感激涕零。你认为到印度要用多长时间?”

“我真的没法说。”

“好吧,我希望我们能顺利地回去。雇用当地脚夫我是有经验的,我们希望你能利用你的影响帮我们达成一项公平交易。”

康维觉得大可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尖刻。他正想打断马林森的话,这时对方仍然从容地回应道:“我只能向你保证,马林森先生,你会受到体面的对待,而且最终你将不虚此行。”

“最终?”马林森尖声喊道,还好,这时那些身穿羊皮衣、头带毛皮帽、脚蹬牦牛靴的彪悍健壮的藏族人打开了包裹拿出来酒和果品,避免了一场尴尬的争论。酒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很像上好的德国莱茵河白葡萄酒,水果里有那种刚好熟透了的杧果,长时间没有吃东西,这简直是不能再好的美味了。马林森不顾一切地吃喝起来,而康维刚从眼下的担忧中缓过神来,也不愿再烦心将来怎样,他在纳闷这样高的海拔怎么会产杧果。他也对山谷那边的那座高山感兴趣,无论用什么标准评判它都是一座绝妙无比的山峰。他感到奇怪,有一个旅行家在一本类似西藏游记的书中竟没怎么提及这座山。他凝望高山,思绪开始顺着山坳和峡谷攀缘而上,这时,马林森喊叫他,才把他从神游中唤回到现实。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那个中国人一直在热切地注视着他。

“你刚才是在凝望那座山吗,康维先生?”他问道。

“是的,真是一幅绝美的景色啊。我想,它有名字吧?”

“这山叫作卡拉卡尔(Karakal)”

“我想我从没听说过这座山。它很高吧?”

“两万八千多英尺高。”

“真的吗?我一直以为除了喜马拉雅山之外不会再有那样高的山峰了。精确测量过吗?谁测量的?”

“你希望什么人测量呢,亲爱的先生?寺院喇嘛的测量方法会与三角定理有什么相悖的吗?”

康维回味着这句话,答道:“噢,当然不会——不会的。”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感到这是一个蹩脚的玩笑,但也许很值得一开。说着,他们便开始向香格里拉进发了。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向山上爬。虽说走的不快,山坡也不算很陡,但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行走,消耗的体力是相当巨大的,因此,没有人还有力气讲话。那位中国人舒适地坐在轿椅里,似乎有失绅士风度,因为在这样一队人马中布林克洛小姐竟然走着。康维比其他几个人更能适应稀薄的空气,他费劲地听着那几个轿夫东一句西一句的交谈。他不是很懂藏语,只能猜出那些人很高兴要回到喇嘛寺了。康维很希望能与他们的首领继续聊上几句,但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正闭着双眼,脸部半遮在轿帘之后,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睡眠。

阳光暖和起来,饥渴就算没有完全得到解决也算大大缓解了,空气格外清新,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每吸上一口都异常珍贵。人们必须有意识地用力呼吸,虽然刚开始有些不适,但过了一会儿之后大家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神稳定。呼吸、行走、思考在一个节奏上,肺部不再是独立自主的呼吸器官,它已经屈从并与思维和四肢协调合作。

康维虽然内心疑虑纠结,但他发现自己却很享受这种冥思苦想的感受。他偶尔对马林森说两句打趣的话,可这个年轻人却只顾吃力地登山。巴纳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而布林克洛小姐则上气不接下气,却尽力地掩饰着。

“我们快到山顶了。”康维鼓励着大家。

“我曾经跑着赶火车,那种感觉就是这样。”布林克洛小姐回应道。

也是,康维想,总会有人把苹果汁看作香槟酒,那是个鉴赏力的问题。

他觉得奇怪,除了迷惑不解之外他却没怎么感到担忧,甚至对自己的安危也没有丝毫担忧。人的一生总有那样的一些让你敞开灵魂的时刻,就像一场夜宴非常昂贵但非常新奇,人就会敞开钱包一样。在看到卡拉卡尔山的那个郁闷的清晨,面对全新的体验,他就是这种心甘情愿、宽慰无忧但还不算激动的反应。他在亚洲几个地方待过十年,已经能够对所到之处和所发生之事做出还算严谨的判断,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经历非比寻常。

沿着山谷走了大约几英里远,山坡开始变得陡峭。这时太阳被云层遮住,银白色的浓雾模糊了前方的景色。雷鸣与雪崩之声不断从雪山上传来,空气中有了一丝凉意,接着山区中的那种突然变幻让温度骤然下降。一阵狂风卷着冻雨袭来,大家全身湿透,痛苦万分,甚至康维一时都认为没法再继续前行了。但是,没过多久似乎就到达山巅了,因为轿夫们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担子。巴纳德和马林森看起来都苦不堪言,被落在后面,可藏民却显然急于赶路,而且示意接下来的路会好走些。

听了这话让人宽慰不少,但当他们看到藏民们解开一些绳子时,又感到十分失望。

“他们是想把我们吊死吧?”巴纳德绝望地调侃道,但是马上那些人就让他们明白其实没有恶意,只不过是用绳子把整个队伍连在一起,这是爬山时常规做法。当这些藏民看到康维对绑绳很有一套时,他们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并任他用他自己的方法给人们绑绳。他与马林森挨着,前后都是藏民,巴纳德和布林克洛小姐和多数藏民在更靠后的位置。他很快注意到那些人愿意在他们头领睡觉时让他来指挥一切。他熟悉的权力欲又恢复了,如果说有什么困难发生,他知道他能提供信心和指挥。当年他曾是一流的登山运动员,现在,毫无疑问,也不逊当年。

“你得照看一下巴纳德。”他对布林克洛小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会尽力的,但是你知道,我以前可从来没被绳子绑过。”

接下来的路程,虽偶有紧张,但没有他预料的那么艰难,也没有因海拔高造成的那种肺部压力。这是一条沿着崖壁的路堑,他们上方雾气腾腾,什么也看不清。也许,这雾气还仁慈地掩盖了另一侧的万丈深渊,不过康维有一双适应高山峡谷的锐眼,他总喜欢观察他的所在。

小路的某些地方也就两英尺多宽的样子,轿夫在这么宽的路上熟练地抬着轿子着实让康维敬佩,而轿子上的人一路上能够呼呼大睡也让他格外佩服。这些藏民走这样的窄路确实有一手,但走宽路和下坡路他们似乎更高兴。后来,他们开始自得其乐地唱起来,那些轻快原生态的曲调使康维想起马斯内(Massenet)为藏族舞剧谱写的管弦乐曲。

雨终于停了,天气开始变暖。

“可以肯定,我们自己是不可能找到路的。”康维说着,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些,可马林森却不觉得这样的话令人宽慰。实际上,他吓坏了,尽管最糟糕的那段经历结束了,但他仍心有余悸。

“我们是不是越走越远呢?”他尖刻地反驳康维。

小路继续延伸,下坡的路更陡了。康维发现有个地方还长着雪绒草,这可是他看到的第一个热情欢迎他们的好征兆。但是,当他告诉大家他的发现时,马林森却感到更加不安。

“我的上帝啊,康维,你以为你是在游逛阿尔卑斯山吗?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是要去什么鬼地方?而且到达之后,我们要怎么做?我们究竟要干什么?”

康维平静地说:“如果你有我的那些经历,你就会明白,在人生中有些时候最轻松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有些事情要发生,就随天由命吧。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就像眼下这样,如果你能用新奇的心情去调剂不快,那你就会觉得也不错。”

“我感觉你有些贤明过分了,在巴斯库尔遇到麻烦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啊。”

“当然,那时不是这样,因为当时我们通过自己的行动能够改变局势。但是,当前,至少此刻,没有这种改变局势的可能。如果你想要个理由,那就是我们在这儿了,就得来之安之。我常常觉得这样的心境反倒让人宽慰多了。”

“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了,要从我们来时的路返回的话是多么的艰难。我们刚刚一直是沿着陡峭的崖壁蜿蜒缓行的——我一直在观察。”

“我也注意到了。”

“是吗?”马林森激动地咳嗽起来,“我知道我说的话令人讨厌,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疑虑重重。我感觉我们太任由那些家伙摆布了,他们是在把我们带入绝境。”

“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坐以待毙。”

“我明白你说的道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恐怕无法像你那么轻松地接受这个现实。我无法忘记我们两天前还在巴斯库尔领事馆呢,一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就受不了。很抱歉,我是有些紧张过头,但这让我明白我没参加战争有多幸运。我想我情绪有些失控了。我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正常。我这样和你讲话确实有些粗鲁。”

康维摇摇头说,“我亲爱的小伙子,谈不上什么粗鲁。你只有二十四岁,而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海拔两英里半,此刻你有什么样的想法都是正常的。我想你已经出色地经受住了一场严酷的考验,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做不到你这样。”

“但是,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荒唐了吗?想一想我们飞越群山历经的艰险,寒风中煎熬的等待,没有任何交代就死掉的飞行员,以及之后与这些家伙的不期而遇。回头想想,难道这不像一场噩梦让人难以置信吗?”

“当然,确实如此。”

“那么,但愿我知道你是如何做到如此冷静的。”

“你真的想知道?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和你说说,不过你也许会认为我有些玩世不恭。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能回想起的好多事情也都像噩梦一般。马林森,这不是世界上唯一荒诞之地。如果你一定要提巴斯库尔的话,你还记得就在我们离开之前那些革命者为了获得情报是如何折磨他们的俘虏吗?无非是刑讯逼供,当然很奏效,但我想我从来没见过比那更滑稽可怕的事情了。另外,你还记得在我们离开之前传来的最后信息吗?那是曼彻斯特一家纺织企业发来的信息,他们询问我们是否熟悉如何在巴斯库尔开展贸易来推销他们的女士紧身胸衣!你不觉得那太荒唐了吗?相信我,到了这里,就算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也无非是从一个疯狂世界到另外一个疯狂世界而已。说到战争,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像我一样学会如何冷静地保护自己。”

他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段陡峭斜坡,虽然坡不是很长,但他们个个气喘吁吁,只走几步就相当于他们先前走过的所有路程,真是让人精疲力竭。但很快就到了平地,他们终于走出迷雾,来到了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世界。前方,就在不远处,矗立着香格里拉寺区。

康维第一眼看到喇嘛寺的时候,他感觉那或许是一处超然于荒凉孤寂之外的美景,而在那种孤寂气氛中他一直备受缺氧的折磨。它确实是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一片色彩绚丽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没有一点儿莱茵兰城堡的那种阴森味道,而更像是绽放在悬崖之上的自然天成的朵朵花瓣,看上去高雅而精致。一股肃然起敬之情在康维内心油然而生,他看到蓝灰色的屋顶和高处灰色岩石棱堡如同瑞士的格林德尔瓦尔德(Grindelwald)小镇面对着的维特霍恩山峰(Wetterhorn)一样壮观。在远处还能看到,像炫目的金字塔一样高高耸立着的卡拉卡尔雪峰。康维觉得这很可能是世界上最险峻的雪山了,他想象得到起巨大支撑作用的岩石所承载的冰雪覆层的无限压力,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整座雪山会崩塌,它一半的巨型冰川会跌入那条峡谷。他在想能让人恐惧的些微冒险也许甚至是很惬意刺激的事。

眺望向下的坡路不再是令人心怡的景色,因为崖壁几乎垂直向下形成了一道裂缝,这只可能是远古的某次大灾难造成的结果。远方朦胧的谷底一片翠绿,让人眼前一亮,那里可以躲避寒风,又可以仰视喇嘛寺,在康维看来那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绝佳宝地,不过在那里的居民一定会被远处巍峨艰险的山脉完全阻断而与世隔绝。看来只有去往喇嘛寺才有可行的路口。康维一边凝视峡谷一边略有所思,马林森的担忧也许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这种想法只是瞬间闪念,康维很快又沉浸在更加强烈的亦真亦幻的感觉中,他觉得他们终于抵达了某个目的地,到了最终结局。

康维记不清他和其他人是如何到达喇嘛寺的,也记不清他们受到了什么样的礼节接待,绳子是怎么解开的,他们又是怎样被带进寺区的。稀薄的空气与湛蓝色的天空相得益彰,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注视都令他有一种深深沉迷的平静,使他对于马林森的紧张不安、巴纳德的连珠妙语以及布林克洛小姐的那种已做好最坏打算的妇人表现统统无动于衷。他模糊地记得,他当时吃惊地发现寺区内部非常宽敞、非常温暖、非常整洁,但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那个中国人就已经下了轿子并一路领着他们走过各式厅堂阁室。他当时表现得非常平和友善。

“我必须说声抱歉,”他说,“一路上没照顾你们,但说实话,那样的路程我吃不消,我只能自顾其身。我相信,你们不会太累吧?”

“我们还行。”康维强作欢颜地答道。

“真挺棒的。那么,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来,我会带你们去看一下诸位的住处。不用说,你们都想洗洗澡。我们的房间虽然简单,但我想陈设是齐全的。”

听到这里,还在呼哧气喘的巴纳德笑了起来。

“好,”他喘息着说道,“我还不能说我喜欢这里的气候——这里的空气似乎有点儿让我胸闷——但是在你们的窗外确实是一幅绚丽至极的美景。我们都得排队洗澡吗?或者,这里是美式宾馆?”

“我想你会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称心如意的,巴纳德先生。”

布林克洛小姐拘谨地点头应和道,“但愿如此,真的。”

“之后,”那位中国人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同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

康维礼貌地表示感谢。只有马林森对于这些不期而至的好意没有表态,像巴纳德一样,他也一直忍受着高原反应的痛苦,但是,此刻,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再之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要做离开这里的准备。对我来说,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