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上午时间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要在一个西藏喇嘛寺里度过未来的两个月,对于四个人来说当然是一个打击,正常情况下他们本应该在白沙瓦的夜总会和修道院里享受生活。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刚来时的震怒慢慢就会让他们失去愤怒或惊惧,甚至马林森在最初愤怒之后也平静了下来,陷入一种迷茫交织的宿命情绪中。
“我不想再争论了,康维,”马林森猛地抽了一口烟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个感觉,我一直认为这事有些蹊跷。这事太离奇了。现在我不想再谈这事了。”
“你要那样,我也不会责怪你,”康维回答说,“遗憾的是,现在不是我们想怎么样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要忍受什么的问题。坦率地讲,如果这里的人不想或者不能为我们提供必要的脚夫,那就只能等那些送货的人来。很遗憾我得承认我们在这件事上确实孤立无助,恐怕这就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得不在这儿待两个月?”
“我想不出我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马林森强装无所谓的样子弹了弹烟灰说道:“那么,好吧,不就两个月吗,现在让我们欢呼吧。”
康维接过话头:“我不觉得在这个地方待两个月要比在其他任何偏僻之地待两个月更糟。干我们这行的都习惯于被派到偏远地区工作,我觉得我们几个都差不多。当然,我们当中有朋友和亲属的会感觉不太好。在这方面我很幸运,我没什么牵挂。暂不说过去,我现在的工作谁都能做。”
他看看其他人,好像让他们也说一说他们自己的情况。马林森不说话,但康维也大概知道他的情况。他有父母和女朋友在英国,所以事情更难办。
而巴纳德则以习惯性幽默的方式接受了当前的困境,“没什么,我觉得挺幸运,在这儿困居两个月死不了。至于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不会有什么感觉,因为我一直以来也不怎么写信。”
“别忘了我们的名字会在报纸上出现,”康维提醒道,“我们会都被宣布失踪,人们自然会往最坏方面想。”
巴纳德听到这里也面露惊讶,接着咧嘴一笑,“噢,那倒是真的,不过我向你保证,这对我没什么影响。”
康维很高兴,虽然整个事件还有些让人困惑,但并没有对巴纳德产生更糟影响。他又转向布林克洛小姐,想听听她的想法。她一直沉默不语,在与张讨论时就没发表任何意见。他想,相对来说,她也许没有多少牵挂。这时她明确表态了:“就像巴纳德说的那样,在这儿待两个月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受到主的恩泽,无论在哪儿都一样。天意让我到这里,我就把这看成是主的召唤。”
康维觉得在这种境况下这样简单明确的态度非常可取。“我相信,”康维鼓励道,“等你回去,你会发现你们的教会将对你非常满意,你也能够有很多有益的东西讲给他们。这件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一次独特的经历,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接着便开始闲聊。康维非常吃惊,巴纳德和布林克洛小姐能够如此轻松地适应新情况,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稍感轻松,因为他现在只剩下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要对付了。而马林森在激烈争论之后也有变化,他虽然还是烦躁不安,但现在更愿意从积极方面看待问题了。“天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他大叫着,但很显然,这只是在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罢了。
“首先应该做到的是,避免互相动气,”康维说道,“令人高兴的是,这个地方似乎很大,人口不可能密集。除了几个侍者外,到现在我们也只见过一个居民。”
巴纳德保持乐观还有一个理由,“再怎么说,我们不会挨饿,到现在为止我们这几顿饭还不错。康维,你知道,这地方没有大把的钱是运转不起来的。就说那些浴室吧,肯定得花不少钱的。我看不出这里人能挣什么钱,除非山谷里的这些人有工作可做,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有足够的产品向外输出。我倒很好奇,他们是不是在开采什么矿物。”
“整个这地方太诡秘了,”马林森应声说道,“我敢肯定他们把钱罐藏起来了,就像耶稣会那样。至于那些浴室,很可能是某个腰缠万贯的赞助者送给他们的。要我离开,我什么也不关心。不过,我得承认,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非常独特。如果它要是在一个别的好地点,就是一个很棒的体育中心。我不知道远处的某些山坡是否可以滑雪?”
康维瞧了他一眼,打趣道:“昨天,我发现雪绒草时,你提醒我说不是在阿尔卑斯山。现在该我提醒你了,我可不会建议你在这地方尝试文根-谢德格滑雪技巧。”
“我想这里的人还没见过高台滑雪。”
“也不可能见过冰球比赛,”康维开玩笑地说,“你或许可以组建冰球队,就叫‘绅士队’和‘喇嘛队’怎么样?”
“这倒能教会他们比赛。”布林克洛小姐热情认真地说道。
对这事大家也许给不出恰当的意见,再讨论也没必要了,因为午餐即将开始,它的特色和上餐之快给人留下周到惬意的印象。过了一会儿,张进来了,气氛中又有些许继续争吵的味道。而张却老练地装出仍和大家很融洽的样子,四位异乡客也就顺水推舟迎合敷衍。他建议他们也许应该看看寺区的建筑,如果他们想转一转,他愿意做他们的向导,大家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
“当然要看,”巴纳德说,“我们最好在逗留期间把这个地方浏览一遍。我估计我们当中很难有谁会再来这个地方。”
布林克洛小姐突然冒出一句令人回味深思的话,“我坐飞机离开巴斯库尔时,做梦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个地方。”她一边咕哝着一边随着大家和张出了门。
“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马林森不忘提醒道。
康维没有种族和肤色偏见,但是有时候在夜总会和一等车厢这类地方他就得假装在意一个遮阳帽下的红脸膛“白”的程度。这么做可以省去一些麻烦,尤其是在印度,康维非常善良,不愿意找麻烦。但是,在中国,这一套就没用了,他有许多中国朋友,他从来不认为他们低人一等。因此,在与张打交道时,他毫不费力地就判断出他是一位讲究礼数的老先生,虽然不是完全可靠,但绝对是一个聪慧之人。对于马林森来说,他很可能是凭直觉和想象来看待张,布林克洛小姐则尖刻活泼,认为张是一个不开化的异教徒,而幽默温和的巴纳德则认为张就是一位培训出来的男管家。
然而,在香格里拉的这次非凡之游确实令人兴奋,已经没人再顾及对张的看法了。这不是康维第一次参观寺庙,但应该是他所见过最大的,而且除了它的位置与众不同外,它绝对堪称是最壮观绮丽的。只游览房间和庭院就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而且康维注意到许多房间是一走而过的,实际上有的整栋建筑张根本就没让大家进。不过,大家已经参观了很多,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印象。巴纳德更坚定地认为这里的喇嘛很富有,布林克洛小姐也发现了更充分的证据证明这里的人缺乏道德。而马林森在最初的新鲜感殆尽之后,发现这和在低海拔地区的许多景区游览一样并没给人什么轻松的感受,恐怕这里的喇嘛也不会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仅有康维为这里的愈来愈浓郁的魅力所折服。吸引康维的,还没有哪一样东西能如此清新地渐次显露出典雅高贵的风格、端庄完美的气质以及融洽和谐的氛围,让人看着舒服但又不抢眼夺目。的确,他要很费神才能把自己从艺术家的心境拉回到鉴赏家的心境中来,接着,他辨认出一些博物馆和百万富翁之流都会竞相购买的稀世珍宝:精致的浅蓝灰色宋代瓷器,保存上千年的中国山水画,上面绘着仙境但冷色和漂亮的细部并不太过精心刻画的漆器。一个无与伦比的优雅世界仍在瓷器和釉彩中得以呈现,让人瞬间产生强烈情感,然后再融入纯净的遐思。它们没有丝毫的虚夸,没有极度渲染的效果,也没有对观赏者情感刻意营造的冲击。然而这些细腻精妙之处却像一朵花的不同花瓣一样真切地存在着。它们会让收藏家发狂,但康维并不收藏,他既没钱也没占有欲。他对中国艺术的热爱完全是出于内心感受,在日益浮躁和膨胀的世界,他私下里更偏好那些平和、精致、细微的东西。当他穿过一间又一间房屋的时候,联想到卡拉卡尔山的雄伟与这些脆弱的珍品形成的对比,心里隐隐产生一缕哀婉之情。
喇嘛寺可供展示的不只是这些中国艺术珍品。比如,它的藏书楼就很有特色,高大宽敞,藏有大量的图书,有的书籍冷清地搁置在吊窗和壁龛里,使得整个氛围显得知识有余学习不足,气派有余庄重不足。康维随意地扫视了一些书架就惊讶地发现,这里藏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著作,好像还有大量的他也说不清的各种高深莫测的书籍资料。有丰富的英语、法语、德语和俄语的书籍,更有大量的汉语书籍和其他东方著作。
特别吸引康维的那个部分是专设的“西藏部”,如果可以这样称谓的话。他发现了几部罕见的作品,有安东尼奥·德·安德拉德(Antonio de Andrada)著的《大契丹或西藏王国的新发现》(Novo Descubrimento de grao catayo ou dos Regos de Tibet)(里斯本,1626),阿塔内斯·珂雪(Athanasius Kircher)的《中国》(China)(安特卫普,1667),泰弗诺(Thevenot)的《格鲁伯与德·奥维尔的中国之旅》(Voyage à la Chine des Pères Grueber et d’orville)以及贝利伽蒂(Beligatti)的《西藏之行的研究报告》(Relazione Inedita di un Viaggio al Tibet)等。当康维认真翻看最后这本书时,他发现张正用温和惊奇的目光盯着他。
“你是个学者,是吗?”张问道。
康维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在牛津做过一段学监,有一定理由回答说是学者,不过,他知道这个词虽是一个中国人给予他的最高敬意,可在英国人听来就有一点儿自命不凡的味道,而且主要还得顾及其他几个同伴的感受,他没有接受这一称谓,于是他回答张说:“当然,我喜欢读书,但是最近几年由于工作忙,所以没有多少机会看书学习。”
“但是你渴望看书学习吗?”
“噢,我不能说完全是那样,但我深知看书学习的魅力所在。”
这时,马林森拿起一本书,插话道:“这里有个东西适合你研究学习,康维,这是一本中国地图。”
“我们有几百种地图呢,”张说,“你们随时都可以查阅,但是有一点我告诉大家,你们就不用麻烦了,任何地图上都没标出香格里拉。”
“挺奇怪,”康维说道,“我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理由很充分,但我恐怕只能说这么多了。”
康维笑了笑,但是马林森看起来又被惹恼了。“还在故弄玄虚,”他说道,“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看出来你们有什么东西值得隐瞒。”
这时,布林克洛小姐突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你不打算带我们去看一下喇嘛们的工作情况吗?”她的声音又细又尖,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似乎她脑子想到的是喇嘛们制作本地手工艺品、编织跪毯或者某种精美原始东西的画面,而这些东西可以成为她回去之后的谈资。她有一种非凡的素质,让人觉得她总是处变不惊,又总是有那么一点儿激愤易动,这种双重性格让她觉得张的反应对她无所谓。
“很抱歉,那不可能。喇嘛们从不,或者应该说极少让外界人士观看。”张表示反对。
“那么,我想我们是没机会见到他们了,”巴纳德说,“但是我真的觉得那非常可惜。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能见到你们的住持。”
对此张温和而庄重地表示了谢意,然而布林克洛小姐还在想着这事,“喇嘛们都做些什么啊?”她继续追问道。
“他们静心修炼,小姐,为了获得大智慧。”
“但那也不是在做事呀。”
“好吧,小姐,他们什么也不做。”
“我也是那样想的,”她就势做起了总结,“好了,张先生,今天的参观非常令人愉快,但是你没有说服我相信像这样一个地方确实做了什么真正的善事。我更愿看到更实际的事例。”
“也许你想喝点儿茶了吧?”
起先康维怀疑这话是不是有意讽刺布林克洛小姐,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非如此。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张虽然吃的简朴,但对于喝茶却有着中国人特有的那种偏爱,每天都要喝上数杯。布林克洛小姐也承认参观艺术馆和博物馆总会让她有些头晕。因此,大家都赞成喝茶的建议,随着张穿过几个庭院,进入到一幅令人眼前一亮无与伦比的美丽画卷中。
从石柱长廊处,台阶向下通往一座带有荷花池的花园,荷叶片片相接,让人感觉就像铺着一块块温润碧绿瓷砖的地板。池塘四周围绕着形态各异的狮子、龙、麒麟等动物的铜像,各个神态凶猛。这不但没有破坏这里的祥和气氛,反倒增添了几分宁静。整个园林布局完美,如画一般,令观者目不暇接,流连忘返。这里没有争奇斗艳与浮夸虚华,甚至俯视着蓝瓦屋顶的盖世无双的卡拉卡尔山峰面对着这样一种精致艺术氛围也要退让三分。
“挺精致的小花园。”巴纳德惊叹道。这时张已经引领着大家来到了一个亭子,令康维尤其高兴的是,亭子里摆放着一张竖琴和一架现代三角钢琴。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是下午整个惊喜中最惊喜之处。
张非常坦诚地回答了康维提出的所有问题。他解释说,喇嘛们极为敬重西方音乐,尤其是莫扎特的乐曲,他们收集了所有欧洲的经典曲目,而且他们当中一些人可以非常熟练地演奏各种乐器。
巴纳德还没有忘记这里的运输问题,“你该不会告诉我们这架钢琴是沿着我们昨天来的路线运进来的吧?”
“确实没有别的路线。”
“简直难以置信!如果再配上一部留声机和一部收音机你们就都齐了!不过,你们也许还不了解最新流行音乐吧?”
“噢,没错,我们打了报告,但是他们说大山里没法接收无线电波,至于留声机,我们已经给上面建议过了,只是他们觉得这事没那么急。”
“我想,即使你不跟我讲,”巴纳德趁机揶揄道,“我也能猜到,那是你们的信条——别着急。”他大笑着继续说道,“好吧,具体地说,假如到时候你们的头头儿们决定要一台留声机了,那需要哪些程序呢?自然,厂家不会把留声机运到这里吧。你们一定在北京或者上海或者什么地方有个代理商,而且我敢打赌等货物到你们手时你们得花不少钱。”
但这次张没有像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那样多做解释,“你猜测得很有道理,巴纳德先生,但我恐怕不能再多说了。”
康维觉得他们再一次处在那无形的似是而非的答案线索边缘。他想他可以尽快凭借自己的判断力理出这条线索,尽管有新的令人惊奇之事发生,拖延了揭开真相的时间。这时,几个侍者端着几杯清香四溢的茶水走进亭子,和这些轻巧敏捷的藏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不太引人注目的穿着汉族服装的女孩儿。她直接走到竖琴前开始弹奏拉莫的一支加伏特舞曲。令人陶醉的第一声弦音响起,便在康维心中激起一阵惊喜:这些法国十八世纪流行的清脆曲调典雅完美地与宋代瓷瓶、精致的漆器还有仙境般的荷塘融合相称,而且不朽的神韵萦绕其间,像是通过一个与其精神相异的时代传递着永恒。
康维注视着演奏者。她细长的鼻子,高高的颧骨,满族人特有的白皙皮肤,一头黑发紧致地梳到脑后编成辫子,她看起来那么娇小玲珑。她的双唇就像一小朵粉红色的牵牛花,她静静地坐着,只有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行云流水。加伏特舞曲一演奏结束,她便起身施以小礼退了出去。
张微笑着目送她走远,然后不无得意地转向康维。“满意吗?”他问道。
“她是谁啊?”还没等康维回答,马林森抢先问道。
“她叫罗珍。她很擅长西方键盘乐。像我本人一样,她还没有完全皈依佛门。”
“实际上,我想她也没有!”布林克洛小姐大声说道,“她看上去不过就是一个小孩子。这么说,你们这里还有女喇嘛?”
“我们这里没有性别之分。”
大家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马林森傲慢地说道:“真特别,你们这儿的喇嘛制度。”
接下来大家继续喝茶,都没讲话,刚才竖琴的余音仿佛还在空中萦绕,就像附了符咒一样让人久久回味。不久,张领着大家离开了亭子,并冒昧地说他希望这次观光大家还都满意。康维代表大家表示谢意,客套了一番。张强调说他陪同参观同样愉快,而且希望他们在逗留期间可以完全根据自己需要随时使用音乐室和藏书阁。康维再一次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但是喇嘛们怎么办?”他问道,“他们一直不用吗?”
“他们非常高兴把这些地方让给贵客使用。”
“对呀,那就是我所称谓的真正慷慨,”巴纳德说道,“而且,这也说明喇嘛们确实知道我们在这儿。不管怎么说,事情有进展,我很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张,你们这儿肯定有一流的人才,刚才那个小姑娘琴弹得真棒。我想知道她多大了?”
“我恐怕不能告诉你。”
巴纳德大笑,“你们要为女士年龄保密,是这样吗?”
“没错。”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答道。
那天晚饭后,康维找个机会甩开其他几位溜了出来,来到安逸宁静、月光如洗的小院。这时的香格里拉非常迷人,到处充满着醉人的神秘气息。空气凉爽凝滞,卡拉卡尔的傲岸尖峰看起来比白天更近,仿佛触手可及。康维感到全身轻快,情绪愉悦,精神舒畅,但是理智不同于精神,他感到有些不安。他很困惑。他已经开始计划的那条解开秘密的路线图逐渐清晰起来,但仅仅是揭开一个神秘莫测的背景。发生在他和三个素昧平生的伙伴身上的一系列令人惊异事件现在成为大家解不开的心病,他还无法弄清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他相信会以某种方式大白于天下的。
沿着一条回廊,他来到一块可以俯瞰峡谷的露台上。晚香玉花的馨香阵阵袭来,让人遐想销魂,在中国这叫“月夜花香”。他浮想联翩,如果月光也有声音的话,那就必当是他刚听过的拉莫的加伏特舞曲,这又让他想起了那个娇小的满族姑娘。他先前从来没有想过香格里拉还有女性,人们很难把她们同寺院修行活动联系起来。但他仍觉得,那也许并非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创举,实际上,对于任何一个(用张的话说)“宽容适度异端思想”的群体来说,一个女性竖琴演奏家或许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来到露台边缘,凝视峡谷中蓝黑的夜色,幽暗的峡谷大概有一英里之深。他不知道他能否被允许到下面的山谷去看看张曾经给他们讲到的那里的人们。一想到这隐藏在无名群山中并由某种神权统治着的奇异文化,康维就兴奋得如同一名历史系的学生,这不仅仅因为他好奇,毕竟喇嘛寺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秘密。
突然,伴随一阵微风从下面的峡谷远远传来一些声响。康维侧耳细听,是锣声和唢呐声,好像还有(也许只是幻觉)众人的哭声。这些声音一会儿随风飘来,一会儿又随风飘逝,断断续续。但是这些从悠远深谷传来的生活与生命迹象恰恰衬托出香格里拉的那种超凡的静谧。寂寞的庭院和暗淡的亭台沉浸在万物不复存在的那种宁和之中,仿佛时光也定格成永恒。
不经意间,露台上方的一扇窗口倾泻下来一片玫瑰金色的灯光吸引了康维的注意,这是喇嘛们在静坐禅修吗?他们的修炼有进步吗?他只有走进最近的那扇门并通过走廊和过道去一看究竟,问题似乎才会有答案,但是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的,因为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两个藏人刚刚从露台穿行而过,现正在护墙那里转悠。他们看起来心情不错,鲜艳的僧袍松散地披在裸露的肩上。这时锣声和唢呐声再次传来,康维听到其中一位在问他同伴问题,另一位回答道:“他们把塔卢葬了。”
康维对藏语知之甚微,但他希望他们能继续讲下去,因为他无法从一句话中听出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那个提问的喇嘛又开口了,虽然还是听不到他问的什么,但是这次康维却听到了回答问题的喇嘛说的话,大概是这样:
“他死在了外面。”
“他去执行香格里拉首领的命令。”
“他是坐着一只大鸟飞越群山回来的。”
“他还带来了一些陌生人。”
“塔卢无惧外面的狂风,也不怕外面的寒冷。”
“虽然他很久以前就到外面去了,但蓝月亮山谷的人们却仍然记得他。”
再有一些话康维就听不懂了。等了一会儿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今晚听到的这些话足以让他再多一把解开那未解之谜的钥匙,而且是这样的合乎情理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做出了错误的推理。当然,他曾经也这样想过,但他又觉得那太过荒谬和异想天开。现在他想,无论怎么不切实际,这种推理将证明为实。从巴斯库尔的一路飞行并非是一个疯子毫无意义的举动,它是已经预谋好的、有准备的并按照香格里拉的指令执行的。居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死去的那个飞行员,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现在大家正在悼念他。发生的一切都表明,这是一次目的性极强、指挥非常高明的活动。事实也是如此,连飞行的时间和距离都被认真估算好了,但目的何在呢?是什么原因让这四位偶遇乘客坐上英国政府安排的飞机并被带进喜马拉雅深山峡谷里来的呢?
康维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不免惊诧莫名,但并非完全懊恼。事情已经发生,他只有沉着应对——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迎接挑战。他马上做出决定:先不和任何人谈论这个令人惊悚的发现,包括他的伙伴,因为他们帮不了他,也包括这里的主人,因为毫无疑问他们也不会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