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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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将军与士兵(2)

宋希濂的感慨还有另一层缘由:“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莫如父子兵!”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不仅他的十一集团军中有十四对父子兵(其中九对为湖南人,四对为四川人),而且还有姊妹师,如三十六师、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就是由国民政府警卫军改编而成的。远在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海保卫战开始,那时,驻上海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已投入战斗,而在西安驻防的三十六师在宋希濂率领下当晚即奉命奔赴上海,沿京沪路两天两夜于十六日到达上海,在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之间的天宝路投入战斗。上海保卫战是打出了中国的国格和军威来的。尤其这三个师配合极好,互相支援,争相杀敌,是整个国民革命军的典范。蒋介石所以把远在西安的三十六师星夜调到上海与它的姊妹师同壕战斗,看来他也知道“兄弟”这种骨肉关系在生死存亡的战斗中会产生多大的力量!

“我曾听洪行给我说过一番话,虽然刻毒却是很有道理的。”舟到西岸,宋希濂上到一个黑不溜秋的磐石上,看着上岸后的官兵们立即手牵手,互相扯着攀上崖顶,迅即向敌后、向龙陵城郊猛插的激昂情景,对身旁的车藩如等人说,“据洪行讲,侵腾日军一四八联队长藏重康美曾叹息说:‘中国人原是一盘散沙,而帝国对华战争正如水泥、石灰,它与中国的散沙和鲜血一胶合,就使中国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混凝土,成为抵御世界文明渗透的血肉长城。…停了停,宋希濂又说:“日寇有这个认识,是中国抗战军民团结战斗打出来的,这段话的反面意思是,中国的分裂造成了外敌人侵的机会,一个团结的民族,外敌是不敢欺负的。”

“为了团结,我们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目前国、共两党团结抗日,才导致了我们民族的新生。”宋希濂说。

“问题是,外患一结束,我们又会散,这是我们民族五千年历史不断演出的悲剧!”车藩如说。

“莫管它,打完仗再说。参谋长,把司令部推进到勐冒小把地去。”

就在永井清雄躺在松山主阵地的大地堡中,在日军慰安妇双叶和君子轻柔而恰到好处的按摩下进入梦乡时,在大雨如注,电闪雷鸣中,中国滇西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正在小把地集团军指挥部的营帐中召见七十一军八十八师二六四团(加强团)二营五连下士班长黄树才,并和他亲切交谈。

“兄弟,你真有种!在收复平达的战斗中,你用刺刀连续刺杀六个日寇了不起,真有种!”宋希濂握住黄树才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原先我也是胆小怕事的,小时候上山砍柴,看见一条黑乌梢(毒蛇名),还吓得失魂落魄地一跑老远,连扦担都丢在山上,几天后才敢去找回来。”黄树才憨厚地说。

“后来你怎么会勇敢起来的?”宋希濂问。

“拼命呗!去年总部不是印发给我们一本书,书名就叫做《拼死》,那上面说:‘只有拼死才是英雄好汉,才对得起八代祖宗。’我来当兵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连的文书才念一遍,我就记牢了。”

听黄树才一说,宋希濂才记起去年确实在他的指示下印发过一本(实际不到五页)李根源在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九日在中央军官学校云南分校第十七期学生毕业典礼上的讲演词。那篇讲演词对鼓舞士气、振奋民族精神,如同一曲激励斗志的冲锋号,所以宋希濂征得李根源同意,给集团军每个连都印发了一本,在整训中让全军将士反复学习讨论。“政治工作是士兵的灵魂,人家老八(指八路军)在这方面,比我们优先和重视得多。”他想。

“你真是一个大智大勇的英雄!你为本集团军树立了一面赤胆忠心、所向无敌的战旗,我将报请蒋委员长授给你青天白日勋章,并破格晋升你为连长,好不好?”

“报告总司令,不好!我不会指挥,只会拼命,现在当个副班长连稍息立正还喊不好,要是当连长,更晕头转向了。我被抓来当兵,吃着老百姓供应的大米饭,就只有多杀龟儿的日寇,来报答老百姓。”

“你是被抓来的?”

“是的,我是被赵保长用绳子捆来的。不过,既来了,就得打鬼子,要打鬼子就只有拼命,不拼老命是干不赢人家的!”

“你是怎么拼的?”

“前几天攻打平达街后面的火烧坡的时候,日本鬼子反扑,像一群狼怪哼怪叫着向我们冲来,我有两个老乡当场被打死了,那是我们同村的一块早出晚归种地的好弟兄。我一见他们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怒气就往上冲,为了报仇,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一横,牙一咬,大吼一声:‘哇!’那声音我自己听着也害怕,一个鬼子被我这一声怪叫吓傻了眼,当即被我一刺刀捅穿后脊梁。干倒了这一个,我胆子大起来,原来小日本也不过如此,那肚皮比我们地方的芭蕉树嫩得多。这时有两个鬼子同时向我冲来,我一闪,他们扑个空,我顺势一枪托,磕碎了一个日寇的白酒罐(指脑袋),转过身再一刺刀从另一个日寇的小肚直捅进去,紧接着踢腿,拔刀,又迎着横冲过来的三个鬼子拼过去,三下五除二,都干翻了。只可惜我的刺刀也干弯了,身上还溅了不少血。你瞧,还没洗,又碰上今天下大雨,怪腥臭的!”

在副官幕僚的一片赞叹喝彩声中,宋希濂激动地说:“有种有种!你真有种!你这么干,总结出什么经验了吗?”

“我把敌人看成兔子,自己就变成了老鹰。如果我把敌人当成了老鹰,我不就变成兔子啦?”黄树才一面想,一面说。

“妙!自信自强,藐视敌人。日寇武士道的精髓,不就是狂妄自大,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么?王副官,把黄树才的事迹整理一下,印发全军,在我远征军中广泛宣传黄树才藐视敌人、所向无敌的雄鹰精神!”宋希濂说着又转身对参谋处长陶晋初:“陶处长,汇一千大洋给黄树才家中,以资奖励。”

“多谢总司令。”黄树才万分感激地说。

“哪里话,我才应该感谢你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宋希濂能当上总司令,完全是弟兄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走,兄弟,我们到外面看看。”

宋希濂亲切地拉着黄树才的手走出营帐,举目四望。此时大雨初停,微雨如丝。勐冒、象达、平达、黄草坝、龙陵城郊的万山头上云遮雾绕,只有近处的几个山头稍感清晰,五里外则是一片迷茫。由于天气坏,天上没有一架飞机,远近各山头也不见一缕硝烟,只有右后方不时传来炮弹爆炸的轰隆声和紧密而微弱的枪声。

看着眼前灰暗的景色,宋希濂伸出右臂搭在黄树才的肩上,热情地往自己身边拢了拢,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满脸胡茬,全身血糊里拉的杀敌英雄,心想:中国的士兵,百分之九十都是农民,我们的国情把他们逼得对国家心灰意冷,对政府怨声载道。中国的几百万部队之所以战斗力这么弱,原因在于没有多少是主动自愿弃农从军的。凡一年以下的新兵,手臂上都有绳索捆绑过的印迹。去年冬天,他在保山诸葛营视察新兵训练时,看着那些骨瘦如柴、一脸菜色、神情呆滞的新兵举不起枪来,细一查问,方知他们的手都被捆麻木了,有的甚至溃烂化脓,有的脓血和衣袖粘在一块,手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宋希濂当时又疼又怒地百感穿心,下令让新兵休息七天,尽力改善伙食,限令野战医院在七日内医好新兵们的伤口,否则军法从事!回总部后,他立即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严肃而痛苦地疾呼:“……剥夺我们民族抵抗力的,不是我们凶恶的敌人,而是我们残忍而腐朽的国策,不能想象,一个满腹哀怨的士兵,他有多少爱国思想和战斗精神!从今以后,‘爱兵如子,四个字,决不许在本集团军成为一句空话!难道我们的指挥官被愤怒的士兵打死的还少吗?!须知虐待士兵就是亡国,就是、自杀,他的罪行与汉奸卖国贼一样可耻!我们要消灭日寇,收复失土,靠的是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英勇拼杀的战士。本集团军当务之急,是每一个指挥官要敞开赤诚的胸怀,满腔热情地焐暖每一个爱国之心被冻僵了的士兵。要想杀敌立功,封妻荫子,荣宗耀祖,不负党国之重托,不负民族希望的指挥官,都必须这样做!一切丧尽天良,虐待士兵的指挥官,当你们听到‘同壕战友’、骨肉同胞’这一类人间最美好的语言时,你们不会被羞得无地自容吗!我宋希濂从戎以来聊以自慰的,就是从来没有枪毙过一个士兵,只严惩过不少克扣、贪污士兵粮饷的指挥官。我要正告诸位:只有尊重和爱惜士兵的国家,才能无敌于天下!”

在宋希濂的带领下,一九四三年冬,一九四四年春,曾在滇西远征军中开展了一次以提高战斗精神为宗旨的“爱兵运动”。这一运动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为大反攻的胜利奠定了坚实基础。

“老弟,你说你是捆来的?”宋希濂注视黄树才良久,突然这么问。

“是的,要不是总司令你下令给我们医治,说不定我的手还麻木着哩,哪能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他龟儿的赵保长下死劲地捆,棕索都陷进我的肉里去。到师管区虽然松了绑,但碗都抬不起来,那一碗亮汪汪的沙子稀饭,只好趴在操场上吸。”黄树才苦笑着说。

宋希濂听着,心里如扎了一刀似的难受。心想:憨厚、朴实的农民变成的士兵多么可爱。但紧接着眉头就皱起来:人家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骑骡跨马,在腰鼓队、秧歌队的欢送下踊跃参军,我们却是绳捆索绑用刺刀逼着来,长此下去,很多事情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又突然问:“抗战胜利后,你打算干什么?”

“回家去把赵保长干掉!”

“为什么?”

“他太毒,比日本鬼子还讨厌!”

宋希濂全身一震,手臂从黄树才肩上滑下来,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凝望一天云雾。他想到党国的前程和自己的命运。虽然军人不过问政治,但政治却决定着军人的命运。这一点道理,机敏过人的宋希濂是十分清楚的。在农民心中,一个小小的保长就是政权,或者说,我们的政权就是保长的化身。一旦被欺侮的农民变为愤怒的士兵,保长手中的绳索和镣铐,能抵御一口气连挑六个鬼子的刺刀么?三年前在四川时,宋希濂曾听说当地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副对联:保,保什么?保一方纷乱,保四季不安,保保都要出钱.拿与龟儿造孽!

甲,甲哪些?甲街坊邻里,甲士农工商,甲甲何时得脱,还是老子吃亏!

“中国的未来,说不定是属于这种可怕的农民式的士兵。”宋希濂想,他转过身来,全神贯注,神机莫测地注视黄树才足有五分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里要顺便提一笔:五年后,四十三岁的宋希濂在西康大渡河边被穷追不舍的解放军俘虏时,厉声高喊“宋希濂走出队列”的那一个解放军,样子和黄树才差不多。所以,当时穿着士兵衣服的战区长官宋希濂,不得不回答:“本人就是宋希濂。”)

我们糊里糊涂,一败再败地打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赢来了大反攻的局面,能和日寇认认真真地打。而要打赢这场战争,靠的全是武装起来的勇敢的农民士兵!宋希濂想到这里,又大步走到黄树才身边,依旧用手掌抚着他的肩头,严肃而又亲切地问:“兄弟,你说干掉保长的事,是把日本鬼子干光后再说,对吗?”

“是的。”

黄树才说着,也大胆地伸出右手来搂住宋总司令的腰。在风雨飘摇,硝烟与浓雾混在一起的小把地万山头上,这相亲相爱的一兵一将,俨如一对顶天立地的同胞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