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乾芬正低头做针线活,闻声抬头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两个将军,胡升恒又急忙敬礼。这两位戎装整齐、英武非凡的人她一时竟认不出来。还是正和弟妹们在矮桌子上写字的八岁的洪固权眼尖,搁下笔一蹦三尺高,跳过来抱住洪行的大腿叫“爸爸”,又偏着小头叫“陈伯伯”。这时,张乾芬才醒悟过来,高兴得不知所以,只笑眯眯地用围腰布直搓手,一副农村人淳朴而厚道的本色流露无遗。
也难怪张乾芬眼生,因为洪行今天的样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往常洪行一脸黑漆漆的络腮胡足有三寸长,连被郭沫若称为美髯公的李根源见了都赞不绝口。就是这一脸大胡子,使他威震敌胆,在滇西民间留传下许多让人们壮魄提神的英雄故事。侵腾日军被他斩杀得无可奈何,狂怒得七窍生烟,不得不出一万元大洋购买洪胡子的人头。致使张问德有诗说:“日寇通缉洪胡子,洪行夜夜杀敌人。”
可是,今天洪行的胡子却刮得千干净净,只有红润的两腮上的胡根泛着淡淡的青光,与宽大丰满的前额,熠熠生光的豹眼交相辉映,一派英姿勃勃、容光焕发的神威。
洪行虽是一脸硬邦邦的大胡子,却有点谢顶,前额上面只有稀稀朗朗的几根华发。这是他报考南京陆军大学留下的纪念。一九二四年,他在湖南长沙讲武学堂毕业后,为了“以武救国”,决心报考南京陆军大学。一个在家盘田种地的庄稼汉要报考陆大谈何容易?故洪行发愤自学,雪窗萤火,咬紧牙关地读了三年书。就在这三年中,他头上的头发熬掉了,至今也没有长齐。
张乾芬不能很快认出自己丈夫的另一原因是,洪行平时穿的都是补丁连补丁的士兵衣服。就是这种与士兵同甘共苦、休戚与共的艰苦作风,前年初在昆明附近的安宁带领战士们修路时,被蒋介石路过看到,给老蒋留下了终生不良的印象:“大将应有大将的风度和仪表,你的副师长洪行手执大铁锹,一身破烂,当着许多外国军事顾问向我敬礼,成何体统!”后来蒋介石对陈明仁说。
自从洪行率领预备二师进入腾冲打游击以后,他就常戴一顶竹叶帽,披一件烂棕衣,穿一件疙疙瘩瘩、露出的棉絮已发黑的破棉袄,裤子是腾冲农民的大裤腰,在腰杆上打个结就系牢的不用裤带的大布裤,小腿上还有腾冲傈僳族汉子送给他的几圈漆箍。因长期和傈僳族同胞并肩战斗,对傈僳族敢于上刀山下火海的无畏精神十分敬服,他也学会了打赤脚,每天能赤着脚在乱石荆棘遍布的博南古道上走八九十里。有一回,他东渡怒江回保山十一集团军司令部开军事会议,顺路到漕涧家中看看家小,家里人竟一时认不出他来,还以为是叫花子讨饭来了。
“中国的老百姓历来横遭兵祸,视兵如虎,所以我们当兵的应尽量不要惊吓他们。有些人在部队上弄到一官半职,混得件军官衣服一穿,就在老百姓面前抖威风,可他不想想,在中国,要几户人家才供养得起一个军官?再说,只要有爱国心,穿便衣还不是照样可以杀敌人!我在战场上杀到眼红时抡起战刀来,连衣裳都脱了的。”洪行向张乾芬解释。
“你真像三国时候的许褚。”乾芬笑着说。
“许褚不就是虎将么。”洪行说着,自豪地笑起来。
在国民党军队的将领中,农村妇女当太太的不少,在滇西远征军随军征战的家属中,很少有几个是城里人;而张乾芬却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自一九=〇年(当时洪行十八岁)他俩结婚以来,二十四年相亲相爱,同甘共苦,二人纯真、坚定的感情使十一集团军的所有将领们称羡不已。只是有一回洪行狠狠地剋过张乾芬一顿。那是一九四二年冬天,留在泸水县漕涧的张乾芬被预二师后方留守处的几位太太约去打麻将,被从腾北战地回保山集团军司令部述职的洪行叫回来,声色俱厉的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沦陷区正有多少父母兄妹处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嗷嗷待救,抗日战场上有多少将士在冰天雪地中忍饥挨饿,浴血拼杀,多少老百姓为了支援前线在翻山越岭,在含辛茹苦盘田种地,交粮纳税!你作为一个抗日将领的家属,岂能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一个稍具爱国心的人,为民族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还焦虑不完的,哪有什么心思去打麻将?难道成千上万的士兵抛头颅洒热血横尸疆场就是为了使你们舒舒服服地打麻将?你代我去医院里看看伤兵,为他们洗洗衣服,说几句热心热肠的话,这将对战士们起巨大的鼓舞作用。打仗,要的是士气。你难道不清楚我们国家达官贵人们的骄奢淫逸、贪污腐败现象,正像病毒一样瓦解着我们的士气?我们一家是人民用血汗养着的,我们吸了人民的血汗,就应为民众、为国家做点事。再说,我们是穷苦农民出身的人,我们的家底,我们的地位,我们活着要做的,绝不是打麻将!面对这种国破家亡的局面还要打麻将,只会打出一个亡国灭种的结局来!”
洪行直把张乾芬“熊”得掉下泪来方才罢休。自那以后,她再没有看过麻将一眼。
今天她出去买菜,见胡升恒在易罗池边溜达,裤膝上通了一个大洞,就将他叫到家中来,不仅管他吃了中午饭,还替他补裤子。
“你怎么不到栗柴坝前线去,跑来这里干什么?”陈明仁当过预备二师师长,所以他认识胡升恒,一见就问。
“我负伤刚出院,被留在后方留守处工作。”胡升恒答。
“大战即将开始,马上回单位工作去!”陈明仁下令。
“是!”
“吃了晚饭再走。”洪行说。
“是!”胡升恒也不推辞。
这里要借机提一笔,也就是这个胡升恒,后来差一点杀了洪行的儿子并把他的家乡夷为平地。
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那时已升为国民党第一兵团司令的陈明仁和湖南省主席程潜共同发布了“通电起义”,宣布“正式脱离广州政府,今后当立于人民立场,加入中共领导之人民民主政权,与人民军队为伍”。陈明仁的这一义举,不仅使湖南获得了和平解放,而且震动了华南、西南和西北的国民党部队,也促进了许多国民党将领纷纷起义。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对陈明仁、程潜两将军的义举极为赞誉,回电嘉勉:“义正词严,极为慰佩”,“义声昭著,全国欢迎,南望湘云,谨致祝贺”。后来毛主席两次接见陈明仁。十一月,一兵团改编为人民解放军二十一兵团。一九五二年,二十一兵团缩编为第五十五军,陈明仁仍当军长。(引自钟德灿《名将陈明仁》一文)只说陈明仁宣布起义后的第三天,他的十四军军长率部叛逃,其所属三一四师从长沙往宁乡方面一路烧杀而来。那时,已经升为团长的胡升恒率领他的三千人马疯狂地向西冲山乡扑来。因为这里是游击区,老百姓为解放军做过不少好事,所以他要把西冲山乡人杀光,房子全烧掉。事有凑巧,洪行的儿子正在山上砍柴,被满山乱搜的胡升恒的部队抓住。张乾芬闻讯.不顾生死地闯进部队。一见胡升恒,不由地大声训斥:“姓胡的,洪师长生前待你不薄,他为国战死疆场,留下这点骨肉,难道你还要斩草除根,下此毒手?!”“太太,误会,误会,卑职实是不知他是洪师长的公子,我们立即放人。”胡升恒一见突然冒出个洪太太,良心所使,即忙赔罪。
“洪师长的坟墓就在前面笔架山上,这里鹿角村,鹿角窑的百姓,都是洪师长的亲人,你忍心下手烧杀么!?”
“不敢不敢,太太你多保重,我胡某别方发财,决不敢在这里胡为。”胡升恒说完,来到洪行的坟前大哭一场,而后率部向东湖塘窜去。
张乾芬挽救西冲山乡免遭一场浩劫的功德,至今西冲人民还十分感念。
且说当下张乾芬见丈夫和陈明仁突然来到,立即眉开眼笑地沏茶倒水:“陈大哥,先喝茶吧,我这就做饭。”
“打扰了。”陈明仁笑着说。
“陈大哥说哪里话,宾至如归嘛,何况你是自家人。”在乾芬心里,确实把陈明仁当做自己的亲哥哥。
陈明仁坐下喝茶时,顺手翻阅洪固权练习写字的学习本,只见那上面写道: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覆巢之下岂容完卵?弱肉强食,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陈明仁一看,不禁拍案叫绝:“小小年纪,志气不小,这是你爸爸的范本么?”他抚摸着固权的头问。
“字虽是我写的,但文不是我作的。”洪行插言。
“那是谁有如此志气?”陈明仁问。
“这是一九二二年我在湖南讲武学堂学习时,一位同班同学的作文。其忧国之心,报国之志令人敬服,故抄下来作为座右铭激励自己。”洪行说。
“那人是谁?”
“他现在是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
“啊!果然不凡!”陈明仁本想发一通议论,因见胡升恒在旁,也就不再多言。这当儿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的夫人刘淑嫒提着一小竹篮蛋呀菜的和彭劢的夫人盛和关牵着她的大女儿京士走进门来。她们和张乾芬是邻居,共同住在腾冲会馆里,她们知道洪行儿女多,生活清寒,如今来了贵客,想凑合着招待一下。
“嫂子,大哥呐?”洪行一见淑媛就问。
“他到双虹桥去了。听说反攻就要开始了,洪弟你还有空?”刘淑媛问。
“洪师长是个大忙人,大战之前,我先逼他回来看看。”陈明仁说。
“也早该回来看看。不过,有我们在,你就尽管放心。”淑媛说着进灶房去了。
长话短说,洪行与陈明仁等匆匆吃过晚饭后,临别前抱起固权、立新、国平、滇凤,在他们小脸蛋上亲了亲,并向乾芬交代了“多加保重,教育好孩子,莫让他们仗势欺压百姓。生得了儿子如果对民族国家不起作用,当父母的就是失职”一类的话。同时,接过乾芬慎重递给的一个小包裹,便同陈明仁驱车赶往由旺子孙殿七十一军的前进指挥所了。只有乾芬抱着滇凤,牵着国平,在腾冲会馆门前的石阶上久久伫立,直到黄昏。
第二天,洪行与陈明仁参加了宋希濂在怒江东岸老鲁田的敌前宣誓仪式。这就是洪行,这位威震敌胆的“中国战神”最后一次与家人团聚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