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畹町举行的升旗仪式是十分隆重的。不论官兵都知道这是抗战七年多来,首次在滇西将日寇驱除国门。也是中国一百年来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将外国侵略者扫荡之后,并随之打出国门,穷追不舍之壮举。所以,除了沿畹町河岸在阵地上严阵以待日军反扑的部队外,凡参加升旗仪式的官兵和民众,无不精神抖擞而又热泪盈眶。
伏在战壕中、待命往缅境鸠谷冲杀而去的战士们的精神也与平日大不相同。对面是日寇残敌,这一回是该我们以胜利的步伐杀出去的时候了,那最后的目标是日本东京,去为全世界铲除祸根。从弟兄们的尸山血海来的中国兵所想的并不是政治家的宽容、外交家的分寸,他们所想的只是报仇和解恨,至于日本海和畹町河有多大的差距,谁也不去思量。“既然日本人能杀到中国来,为什么我们不能乘胜杀到日本去?”
伏在战壕中的战士们尽管经受着饥饿、疲乏和伤痛的折磨,此时一个个扬眉吐气,昂首挺胸,目光闪烁,待命出击。
自豪与傲然的心情,用彭劢的话来表达是:
“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在强寇入侵,肩负收复河山,救民族于危亡的历史使命的军人,在历经七年多浴血拼战,万千艰险,九死一生之后,今天能在畹町——祖国的南大门上,踏着日军的尸体长吁一口气,实乃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无限荣耀和自豪。我们为民族为国家做到这一点,足可有颜面见国人,即使九泉之下,也有颜面见先烈和祖宗了。”(彭劢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记)
彭劢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当他看到蜂拥涉过畹町河,向缅境边界鸠谷、南坎、芒友冲杀过去的千百股铁流中,有不少蓬头垢面、衣裤褴褛的伤兵时,一下子浑身热血奔涌起来,他也立即跳到河里,指挥强健的弟兄们帮助病、伤的弟兄们爬上对岸,而后向缅境纵深爬过去、滚过去。
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伟大场面。有不少在三年前曾从畹町大桥进入缅甸援助英军的人缅远征军士兵,在经过缅北大败退,怒江东岸重整旗鼓,滇西大反攻后,谁不怀着“誓报此仇”的豪壮心情?如今最终得以扬眉吐气了。他们以势不可挡的劲头追踪日寇进入缅甸。尽管他们憔悴和疲惫不堪,但仍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大有不杀至东京,誓不罢休之概。不少拄着拐棍踮着脚,一只手吊着绷带一只手握住手榴弹的士兵,在战友们的搀扶下,从畹町河东岸直跳到河里,将畹町河溅起一片水花。从瑞丽直到勐龙近百里的江面上,他们呼喊着,急速地蹦跃着,迅速跃上对岸,挺枪迈步,在枪林弹雨中杀人敌阵,一泄我百年积恨,一展我中华男儿的铁血风采!有一个负伤的老兵,走到河中踉跄了几下便倒在水里。弟兄们要把他背回去,彭劢说:“先让他过河!”过了河,大家发现老兵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头上的伤口淌着脓血,眼里流着混浊的泪水。他喃喃自语:“弟兄们,我们打……打过来了,我们赢了,赢了!”说罢,他艰难地扣动扳机,朝天放了一枪。彭劢知道,老兵的话语,老兵的这一枪,是在告慰那些死去的弟兄。“好吧,现在给我回去,把他背回去住院!”彭劢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替老兵拭去额上的脓血和一脸水渍。此时他的马靴里已灌满了水,裤子也湿了大半截,脸上挂满了水珠,分不清是水还是汗。在灿烂的阳光里,他双手叉腰,手枪皮带、公文包皮带和腰带在胸前严整地勾勒出他英俊矫健的身姿,近视眼镜在闪着光,只是在狮子山战斗中被打烂的镜面用黑胶布粘着,显得不大雅观。
此时,彭劢站在畹町河边,心情无比激动。“我毕竟杀出来了!”他想。是的,一百年了,中国受帝国主义的侵吞、宰割,弄得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一切有骨气的中国人,谁不想着洗雪国耻、杀出去的这一天?可是中国百年痛史上,尽管中国人为了生存,从未停止过殊死的拼搏,但将侵略者打出国门,跟踪追杀的记录,这还是第一次。
彭劢涉过畹町河后,向左一拐走上鱼枯山,去察地形,了解敌情。到了半坡,但见无数的华侨坟墓,这些坟都坐西向东,面对祖国。有一冢坟上还有这样一副对联:“生奔异乡助邻富,死望华夏振国威”。
据向导说,旅缅华侨买下这一片山地,专门埋葬在鸠谷一带死亡的华侨,而且大多数是男人,他们的坟墓都面向祖国,希望祖国强大起来。故有“死望华夏振国威”之句。因为只有一个强大的祖国作靠山,华侨的腰杆才硬得起来。这使彭劢联想到他在腾冲和顺乡后山看到的华侨眷属坟墓,大都面南而立,在隔娘坡上眺望南方。且大多是女人坟,墓碑上刻着“寸老孺人”或“尹老孺人”之类的文字。“我们中国人到外国是去经商,协助别国致富,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战赴欧的十万劳工.也只是干一些修路、架桥的工作,绝不是一出国去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彭劢想。前年他在腾冲明光和瑞滇傈僳族地区打游击,曾见过几个英国传教士。这些披着宗教外衣的人,干的是文化、精神侵略和绘制我边境地图的工作,哪里像中国人在国外,经商就是经商,堂堂正正,决不干坑害人家的勾当。中国,在维护世界和平上,是给全人类作出了榜样的。
彭劢一面走,一面想:今天十二点四十分,何应钦、卫立煌带领他们在畹町举行了中美两国国旗升旗典礼后,何应钦的训话:“……滇西胜利,是整个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开始,所以意义重大,但我们领土内的敌人尚多,失地更待收复,我们要准备担任更艰巨的任务,收复所有的失地,肃清所有的敌人。”不知为什么,彭劢听这一番训词后,总是与“何梅协定”联想到一块。那时(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一日)担任日本在中国天津的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后任过关东军司令官)将一本《觉书》交给何应钦,《觉书》中提了将抗日将领“于学忠、张延谔一派之罢免”等九条亡我华北的条件,到了七月六日,何应钦复信梅津美治郎说:“所提各事项均承诺之。”正是有了这个“何梅协定”,才使得日本侵略军不费一枪一弹便占领了平、津一带的战略要地。同时也为两年后日军制造七七事变,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埋下了祸根。
“既知现在‘胜利的开始’,你当初何必搞那个‘耻辱的开始,?你那个‘何梅协定国带来了多大的灾难!今天的胜利,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彭劢想。
看着何应钦轻飘飘地坐着飞机来,轻飘飘地坐着飞机去,而且升旗仪式后日军一发炮弹打来,何应钦慌忙我到的动作,彭劢顿时感到一百个不顺眼。
彭劢在抗日战场上的战斗历程,正如滇西远征军所有的官兵一样,历经惨烈的上海、南京、武汉保卫战,谁身上不有几处刀疤和枪伤!然而,失去大半河山的耻辱,每时每刻都绞痛着每一个抗日军人的心。现在终将日寇打出国门了,那种报仇雪恨、扬眉吐气的胜利感、自豪感、痛快感,激励着每一个官兵向日寇跟踪追杀,不彻底歼灭人类的祸害——日本军国主义,誓不收兵的势头,在畹町河畔达到了空前的高潮。在向鸠谷、南坎日军阵地冲击的一层又一层冲击波后,是盖地而来的滇西支前民众。彭劢知道,当前军民追求的最高荣誉、最响亮的口号是:“我为消灭日本鬼子出国打过仗!”中国人民是酷爱和平的,从不愿意侵害别人,但中国人一旦被激怒起来,又将气吞环宇,天下无敌!
正因为彭劢对“杀出去”的感受特别深,以至影响他在后来的抗美援朝中将全部家当折成三十两黄金捐给国家去买飞机大炮,以保家卫国。彭劢登上鱼枯山头,中缅两国的大好河山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在一天彩云之下,那样的壮丽,那样的丰饶,山水相依,珠联璧合。
收复畹町后,接连发生了几件令人沉思的事件。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这天深夜,有三个日本军官(一个中佐,两个少佐)从鸠谷涉过畹町河来偷袭我方阵地,被我方击伤一人,击毙二人(地址在今中缅界桩一号桩附近)。彭劢带翻译连夜审问这个两手被打断了的日军少佐:“你们被击败了,还爬过来干什么?”彭劢问。
“我们只要想着中国是我们的生命线,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击败!”这个日寇对彭劢怒目而视。
“你们已被打出我们的国土!这就是失败!”
“你们能击败我们的精神吗?”日俘反问。
“哈哈哈……”彭肋人笑起来,犹如连天的响雷。
“永远夺取中国的精神!”日俘狂吼着向彭劢一头撞去,被卫士当场击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彭说。
二十一日早晨,有五个日军从鸠谷跑到畹町,引爆一颗手榴弹集体自杀。其中一个重伤者在送往远征军野战医院途中,撕裂伤口而亡。
彭劢在缅甸的鸠谷至南坎的公路边,发现不少日军尸体的背包、衣袋里,都装有土。那土色和中国黑山门的一样。
“他们是不甘失败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土特别感兴趣。
哼!”彭劢说着,给民夫下令:“埋日军尸体时,将他们身上的土全抖出来,集中送回国内,中国的土,一粒都不能丧失!”
他意味深长地说。
一九四五年春节的畹町,热闹非常。地下,沿滇缅公路车轮滚滚,天上,美国的战斗机、轰炸机组成强大的机群飞过松山,飞过大黑山,飞过鱼枯山隆隆地向八莫、向腊戍呼啸而去。八莫附近,驻印中美联军的重炮日夜轰鸣,畹町以东所有的车路、马路、小路上,滇西军民盖地而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千山万岭也似乎跳动起来。用卫立煌上将的话说是:“中国在反侵略战争中活起来了。”
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春节。滇西战役的胜利,党国要员们自然设酒酣舞,弹冠相庆,滇西老百姓更是沉浸在欢乐与喜庆之中。他们只要还有一只鸡、一个蛋,都会拿出来慰问远征军将士的。自己家里煮一锅野菜,烧几个洋芋,虔诚郑重地祭过天地、祭过祖宗、祭过战死的国军之后,老老少少都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