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城东门外,毗连着一个大村子名叫满金邑,村边有个送官台,专做迎送官员之用。如果龙绳武在一年前或两月前离开腾冲,就会在这里领受腾冲各界人士的礼送的。今天那里只见到一个空旷的场地和无用的送官台,龙绳武在邱天培的陪送下,天还不亮就从它旁边悄悄过去了。人们事后才知,还是有八个马驮和一排兵的行列的。悄然而过总有点什么不足之处吧。大概邱天培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就来个远程送别,直送到二十多里外的芹菜塘。
龙绳武远去了,还不断有人到商会打听他有什么抗日措施。抗日牵连着全城人的心。
张问德的心情是痛楚的,他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想到龙绳武一走,全城人民稳不住了。他一早起来,要出街看看老百姓的动态。果然往乡下搬运东西的人更多了。
街头路口,还有站岗的兵维持秩序,但他们不阻止百姓疏散,当然也无法阻止。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走到中学校门前,一群刚听完第一堂课的学生,聚在一起商量继续上街宣传的事。这使他突然热血上涌。妙哉!大人物惊惶失措,小青年热烈镇定。他凑近去问学生:“你们还在上课?”
“上课,只是老师讲的,已经听不进心了。我们问老师,日本人会不会打到腾冲来,老师又不敢回答。”一个学生笑着回答他的话。
这时徐秀红也跑来了,她认识张问德,老远就大叫起来:“张老县长,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你,肯赐教么?”
“嗬嗬,你这位学生闯将,名不虚传。”张问德笑呵呵地说:“一万个问题,我能回答几个呢?你先检重要的问嘛。”
徐秀红说:“抗日抗日,到底要我们学生干些什么?我们学生又没有枪。”
“有枪你就敢打日本兵了?”
“敢!你帮我们要枪来。”
“好,算个重要问题,我们去找几位当兵的问问。你能跟我去么?”
“行。今早上我们班是自习,我跟你去。”
徐秀红跟着张问德,看了几个散兵接待站,后来走进财神庙里,那里集中了一批养病的兵。一个包着小腿,显得瘦弱的兵,坐在厚厚的稻草铺上,伸着腿,让一个脸红精干的年轻士兵,解开裹带仔细查看。这个兵俯着身子,跪着一只腿,怀里还抱着一杆枪。这引起了张问德的注意。他站定看了一会问道:“他的腿是怎么打伤的?”
那红脸兵抬头认真看了看穿着长衫,胡须飘拂的张问德,冷冷地回答:“不是打伤,是逃跑时跌伤的,流脓了。”接着把眼光停留在徐秀红身上,徐秀红赶紧往张问德身边靠。
张问德听他自己说出“逃跑”二字,觉得很有意思,便有意放慢语调,诚恳亲切地问:“两位兄弟是哪里人呀?”
“河南。
“愿意谈谈打仗的情况吗?”
“打仗?”红脸兵瞪着双眼,似要冒火,旋即低下了头:“你们去找当官的问吧!”
“两位兄弟是河南的,那么远来到云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张问德刨起根来。红脸兵放开那个的脚,两人靠在一起不说话了,只顾放眼去看徐秀红。突然,他抱头呜呜大哭起来。
张问德和徐秀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手足无所措了。张问德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多问。两位兄弟请原谅!”
“是日本人造的罪孽,你老不知。”瘦弱兵代红脸兵说话。他谈了他的家世。原来,红脸兵名叫张仁勇,父亲早死了,有个母亲,两个妹妹,一家人在逃难途中,张仁勇先被中央军拉去带路。日军追来,两个妹妹被日军轮奸而死,母亲跳了河。张仁勇回来掩埋了两个妹妹,弃家当了兵,一心要报仇杀敌。他本人叫仁二林,和张仁勇同村,两人当兵在一起已经五年了。可是部队老是逃跑,没好好打过仗。这次在缅北也没打就退了。他的脚是在逃跑时跌伤的。部队冲散后,他俩跟着老百姓,从山间小路摸进了腾冲。
徐秀红在仁二林谈到张仁勇的两个妹妹被日军轮奸致死时,就失声痛哭起来,此时还拽着张问德的衣服,偎在他肩后抽泣。
仁二林接着说:“前天、昨天张仁勇一出街回来就哭。他说有个演讲的女学生,很像他妹妹。他受不了,总催我快离开这地方,可我这脚红肿流脓,唉,把他拖住了。”仁二林说着眼圈也红了。
徐秀红放开张问德揩揩眼泪,看起张仁勇来。
仁二林转问张仁勇:“你说的学生,是不是这位小姐?”
张仁勇点头作答。
徐秀红也想起来了,几次看见一个背枪的兵听她讲演,听得很入神。想不到是两颗痛苦的心碰在一起了。她一下站到张仁勇面前说:“我像你妹妹,那我就叫你哥哥吧,哥哥就留在腾冲消灭日本鬼子,保护活着的妹妹们。”
徐秀红和张仁勇奇迹般地一下子成了亲人,以后他俩合作,在腾冲抗战中,创造了可歌可泣的抗战功绩。以后慢慢细说。
当天下午,徐秀红按张问德的主意,专门做了张仁勇的工作,通过他联系了城里城外、接待站和路上走着的许多散兵,留在腾冲和人民一起抗日。
邱天培下午才回到城里。当然他要休息一阵。防务会议到晚上才开。
日思夜盼定大局的会议,商会、绅士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公推刘楚湘陈说十项措施。张问德准备补充发言,他想把收容编集远征军散兵的计划说详细些。白天和张仁勇交谈的例子,也许会使邱天培感兴趣的。邱天培呢,他经过长途送别龙绳武,已经讨到上谕,他也有果断的决定了。当刘楚湘才说了第一项措施——立即对全县人民作紧急战备动员时,他即打断刘的发言说:“我先宣布一个消息:龙陵已经在4日失守……”
“啊!”会议变成一窝蜂,嚷开了。
“你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为什么不早宣布?”杨筱山愤怒地质问。
“今天和龙专员最后告别时,他才告诉我的。”邱天培也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误国误民,他将逃不出历史的惩罚。”张问德像是自言自语。
龙陵在滇缅公路上,它的失守是意想得到的事。令人吃惊的是,丢得这么快,丢了四天后腾冲才有确信。
说来可怜,当时腾冲还没有有线电话。全县只有两台发报机,一台是龙绳武的,另一台是日本间谍的,当时都不为人所知。《腾越日报》发不出电讯,只发传闻的消息和采访新闻。消息来源于商业渠道和海关。3月下旬,二零零师在同古激战的消息,《腾越日报》靠海关提供,及时发表使腾冲人民大为激动,街谈巷议,喜形于色。到4月底,《腾越日报》就登不出前线的战讯了,因为海关的联络网断了。4月28日腊戍失陷,就没有正式消息。只从难民、败兵传出可能失陷的揣测。因为他们都是失陷前跑出来的,经过半月以上的山路辗转来到腾冲,对以后日军怎样占领腊戍,怎样进入中国,谁也说不准了。
最终还是难为了邱县长,他总算正式发布了龙陵失守的消息。那么,腾冲怎么办呢?绅士们力主抵抗:当晚就派人断路、拆桥,设伏堵卡,等待中央派兵来;邱天培的决定是:迅速撤退县级机关,避免损失。他说:“十来万远征军都打败了,一个小小的县长怎能抗拒?”自然,他遭到了谴责:“县长守土有责,怎能不战就退?”绅士们已经急红了眼,对县长已不像往常一样客气了。邱县长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张问德冷静地分析说:“龙陵失陷了,腾冲还是可以抵抗的。腾冲距龙陵八十多公里,只有马路小路,日军汽车开不进来,全凭步行,翻山越险。我们完全可以据险埋伏,消灭它的小股部队,至少可以堵住一些日子,等待形势转机。关键是下决心抢在日军之前,做好一切阻击准备。估计日军短时间不会调大部队来占这个地处拐角的腾冲县的。”
张问德没有直接带过兵,但他在护国军和后来的滇军中做过军务工作。他的分析,大家都表示赞同。他转向邱天培诚恳进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家都肯为抗战出力,只要你坐守腾冲,开创一个抗战局面,功莫大焉。如果不战而逃丧失良机,恐将来不好交待。望县长三思。”
邱天培顿时醒悟过来似地爽快答应:“好”就依诸公所言办吧,敝职马上调护路营长李崇善来布防。”
又是一场空欢喜。邱天培耍的是脱身之计。绅士们一走,他马上调集警卫保他的驾,半夜后就往腾北方向溜了。
5月8日。
这一天的腾冲城,恰像一口炒着豆子的大锅,颗颗豆子都蹦跳爆炸。
邱天培虽是半夜后逃走,但已瞒不过老百姓了。路上都有人连夜疏散,来来往往的。天一亮全城都知道邱县长逃跑了,也骂开了,百姓的大逃散也开始了。老百姓又编了一句歇后语:邱天培出走——全城逃难。说他是灾星,来时叫人倒灶,去时叫人丢家。
人民嘴上骂着邱天培,心里还想着抗日,机关团体有条不紊地做着撤退前应做的事情。学校上了最后一课。老师含着眼泪嘱咐学生要牢记自己是个中国人,要经受住艰难的磨炼。
文艺团体,开会研究在日军占领下,如何开展抗日工作。
妇女会也在碰头,约定到了乡下也要相互联系,继续为抗战前方服务。
商会里也在研究,如何抢运物资,为抗日反攻提供物资支援。忙中又添喜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又引发出了一天的群众抗日活动高潮。
太阳刚出不久,有六个穿一色将校军装的人物,每人骑一匹马,一溜风似地飞到龙绳武的公署门前,大叫小吼好一阵’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大汉子出来开门。
一个军官问话:“我们刘一师一长给龙专员的信收到没有?”
刘师长?哪来的刘师长?
这刘师长是远征军六十六军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他在腊戍失陷前带着副官和参谋长逃跑,一个士兵也没带。他当过蒋介石的警卫队长,在远征军中不怕任何人,现在倒有点害怕了,成了光杆司令,将来怎么混?他一路打主意。到了龙陵,听说腾冲很富,又不在滇缅路上,日军不会往腾冲追,不如钻到那里去捞点钱,收罗一批散兵回去,照旧当师长。主意打定,当即就找到一个团长,两个营长,六个人抄小路摸进腾冲东南最边的蒲川乡,在那里写了一封信给龙绳武,说自己一路收集散兵,要到腾冲抗战,急需军晌三万元半开,和一个师吃的粮食,叫龙绳武立即为他备足等候,信叫乡长派人送去。然后他一天换一个地方,连游玩带打财喜,磨蹭了几天,六人六骑也配齐了,估计龙绳武已有准备,才赶到腾冲来。他和先到腾冲的败兵一样,对畹町、芒市、龙陵失守的情况一无所知。
再说那个开门的大汉,见了六个气汹汹的军官已害怕起来,他们追问给龙专员的信,他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得冷汗快冒出来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不知道。小人是看守房子的。”
“龙专员在哪里?”
“他调任昆明升官去了。”
“哪天走?”
“昨,昨天。”
“他妈的晦气。腾冲还有啥官在?”
“邱县长。”
不必犹豫。刘伯龙一挥手,一齐又奔县府。却先看到了一幕精彩的滑稽戏。
这时已日上三竿,县衙里倒好像还正常的,门大开着。远远就听见里面有喊声:“开一堂!”刘伯龙等飞身下马,直入厅堂。见有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大约是半闭着眼睛,拿起惊堂木往下一砸:“从实招来!”
刘伯龙伸手示意,几个人不出声音停步细看,是个反披衣裳歪戴帽的伙子,正在装模作样过官瘾呢。
副官大喝一声:“是何狗官?”
惊得那伙子腿弹了一下,跟着即梭下椅子顺势跪下,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官,不是官。”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看门的。”
“去叫邱县长来!”
伙子这才慢慢站起来。刚才他还以为是日军来了呢。当他说出邱县长已在夜间逃去的情况时,刘伯龙就把气发在他身上,叭,叭两个耳光:“你就是这样看门?赶紧给老子找个管事的来!”
巧中有巧,恰在这时替刘伯龙送信的人走进县衙来。原来刘伯龙的信,蒲川乡长派乡丁送给保长,保长派保丁送给下一地段的保长,第二个人又派保丁送给第三个保长……层层传递才到最后这个手里,已经过了好几天。他怕误事,天不亮就赶路,跑得满头大汗。奔到大厅前,他要停下揩揩汗水,却听到了大厅里的对话。自叹倒霉,写信的人刘伯龙正拿那伙子出气呢。如果他挤进去也是一顿打。他进退不得再一听,听出那伙子也说不出县里谁在管事,他只知道平时有好些事情,都交给商会办理。这个送信人脑子还灵,悄悄返身就往商会跑,总算是在刘伯龙之前把信交到商会后,安全脱身。
刘伯龙等出了县衙,故意放慢脚步,一路骂街。他骂龙绳武是胆小鬼,是又奸又滑的家伙。骂龙家父子都不是东西,太平时来边疆刮地皮,危急时就往后缩。蹲在昆明抗他妈的战。骂邱天培是个软骨头,是个小人。日本人还不知在哪里先就逃走了,抗日军队来了也没人管吃喝。他骂出了腾冲人民的心里话,从而也显出他刘伯龙来势不凡,敢骂敢为。他的骂收到了奇效,满街乱哄哄的人群,听出他是来腾冲抗战的意思,顿时觉得希望又有了。都用欢迎的尊敬的目光,送着他们走进了商会。刘伯龙进了商会,也觉得不一样了,像个办事的机关。一伙人走来迎接,一片欢迎声。并有人招待茶水,先请休息,准备吃饭。至于来信提出的要求,已送主事人去研究了,请他稍等。刘伯龙无须骂大街了。他就边喝茶,边问些他感兴趣的问题。他恭维起腾冲的富裕来了。他要摸清捞钱的路子。
此时,刘伯龙的信,正在张问德手上阅读。商会觉得刘伯龙是顺路来腾冲敲诈钱粮的,要的数字又太大,不好对付。在他跨进商会大门时,会长才揣了他的信,跑来找张问德拿主意的。他想张问德资格老,又做过军队工作,他会对付这个师长的。
不料,张问德的想法大不一样。他看完信一拍桌子:“来得好,正是时候。我们要借助刘伯龙。他要的无非是钱粮,我们要的是抗拒日寇。只要他留下来,用师长的名义,树起抗战旗帜,力量我们凑。在腾冲的散兵正好请他收编。只要他真的打起来,钱粮可以完全满足他。即使他再败退,只要能为我们堵住日军一段时间,我们的力量就可顶上去了。建议商会,先伸出肩膀,把现有的大米,先拿出来垫底……”
涉及钱粮的大事,平时商会是要开会研究的。当此危急关头,会长点了头,也就没人说不行了。
张问德和商会会长,很快就赶到了商会。
“欢迎刘师长在腾冲抗战,我们全力支持你。”张问德开门见山和刘伯龙接谈了。现在不是寒喧客套的时候。
“你是前任老县长?”刘伯龙打量着张问德,想估计一下他的成水。
“不不,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是国难当头,老少有责,请相信我说的话可以作数。”
“那么,老县长自然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了?”
“我懂,只要你把兵组织起来,进入阵地,就不会有一个兵饿肚子,已和商会说好了,商会的几千驮大米先做底垫。至于钱嘛,当然要等研究筹措的。不过,只要你的部队一打响,按人头关晌,不会少你一分。”
“我招兵就得先花钱。”
“兵是现成的。昨天我们才了解过,还有近千名散兵在腾冲。今天可以开个慰问大会,把他们都请来,当场收编。还有护路营也可联系归你指挥。”
刘伯龙暗暗叫苦,遇上个软中带硬的老头子了。他本是假意要米真心要钱的,要米只不过是句迷惑人的话。大米拿不走,要的是现大洋。这张老头子满口答应,但要在腾冲打仗才兑现。糟透了,把他刘伯龙的灯笼戳破了。看来钱在张问德的玻璃框里,看得见拿不着。不过可以收编近千人的散兵,却是现成的买卖,干!
两个巴掌拍一起,响了。当即决定下午五时开大会,组编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