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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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化寺遭遇(1)

10日下午,当日本的膏药旗在腾冲城头飘飞的时候,张问德、刘楚湘等一批死不甘心的士绅,正在先先后后从几条小路上朝向城北近三十里的龙从山上爬去。他们是上午约定去追赶护路营,并在那里紧急研究收复腾冲城的。大家认为护路营长李崇善带领的两个连的兵力还在那里。(他是7日晚邱天培离城前.为邱护路设伏撤到龙从山的)

龙从山是腾冲城郊最高的一座山峰。恰像一座绿色宝塔。塔尖如一柄青锋宝剑直刺天空。人们常在城区向北仰望它那雄伟峻拔的神态。特别爱看缭绕山腰的白云带,它那变化无穷多姿多彩的风貌令人着迷。所以“宠炭朝云”被列为腾冲十二景之一。自古传言:晨看龙从山的云,可知一日的雨晴。

初夏的龙从山,红花凋尽后的杜鹃树、山茶树、松树,绿叶葱郁,生机蓬勃。山腰的万绿丛中,有一座朝云寺。据说山顶上曾有过一座冲天寺。也许是“冲天”二字惹恼了天庭,叫雷公电母对它不断地火烧雷劈,硬是把冲天寺夷为平地。后来只好在山腰挖土砌石又建了这座朝云寺。随着斗转星移,僧侣们一代不如一代,老的一个个升天成佛后,小的就云游四方,把一座兴盛一时的大寺院丢弃了。仅有一个庄稼人出身的老僧舍不得满园的油茶等果树和满山遍野的奇花异草而不愿离开。他靠着一股永不枯竭的仙水,浇花灌木,种植药材为生,也就把古老的寺屋守住了,才使游人来了有个落脚的处所。李崇善带兵来了也就在此住下。

绅士们脚踏着龙从山的陡坡,胸中怀着一座更大的高峰——抗战高峰。他们坚信只要见到李崇善,不论如何也要说服他决心抗战。大伙协助他,组织民团配合他的军队,一定能收复县城。首先发动南面各乡民众把日军后路切断,进了城的日军会出城就歼的。有此设想,今天就通知了龙江乡绅封维德和刘福铭来了。然而想着高处,脚踏低处,两不相济,一脚踏空了。进到朝云寺,不见一个兵。那老僧说军队只住了一夜就走了。绅士们一个个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太阳已大偏西,还得赶紧打主意往哪里走,再晚了吃住都难找到,老僧是招待不起的。点一点数,已有十个人了。

“等一等,张公(问德)还没到,他一定要来的。”刘楚湘稳住大家。

“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当过孙中山大元帅府高级参谋的赵宝贤,想到张问德是他们这批人中年龄最大的,因而有点担心。

“我倒没出事,是街坊邻居出事了,痛心哪j”恰在这时张问德踏进门来。后面还跟着张仁勇等六个散兵。门外有一段弯路,里面的看不见他们,他却听到赵宝贤的话了,所以跨进门先答话。这时,他一眼就看见一个闲置着的大圆磨盘石就坐到上面去,接着讲了他迟到的原因。

本来他是上午就收拾打点出发的。他要多带些书走,张仁勇带着弟兄来帮忙,却想绐他家多带些生活用品,衣服被笼,锅碗瓢盆、粮食腊肉,吃的用的,给他收拢一大堆。收好捆好已是中午,挑出门时,大路空空,已不消和任何人挤道了。不料,快出城门时,却被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挡住了。老汉喊着老县长,从后面追上来,张问德闻声回头一看,老汉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地说:“老县长,我妈上吊了。我报丧都只见到你了,这时候,我该怎么办呀?”老汉腰系一根草索,手持一节裹着纸的杵丧棒,还想按常规办理老母丧事的吧?张问德耐下性子问清情况。上吊的老妇已八十多岁,行走已是困难,就不愿疏散出城。一大家人两天前就逃到乡下去了,儿子一直守着她、劝她、要背着她走。她什么也不听,咬死一句话:“我要死在这守了一辈子的家里。”今天上午,儿子出街探听风声一小会,踅进家时,老母已悬梁自尽了。

张问德听完,没说别的话,叫住三个给他挑东西的人,跟老汉转回家,东西丢在他家,帮他抬上老母遗体到乡下安葬。丧事完毕后,他三个才能离开,到龙从山归队。

一桩刚完,一桩又来。张问德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又听到路边一家人哭着闹着争执着。他认识这一家,有点瓜葛亲,就走进去间,也是老母不愿抛家离城的事。而且是两个母亲和两个儿子在争执。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两个母亲是两妯娌,两个的丈夫都早死了,各有一子,两妯娌相亲相依,共同抚养两个儿子,一生和睦。两个儿子也亲如兄弟,如今儿孙成群,却要下乡逃难了。两老妯娌一股气,愿死守住家,让儿孙们去逃生。两个儿子一直用日本人来了要杀人来说服母亲。两个母亲却认定这是劫难,老人抵了劫数,即可免除儿孙之灾。她俩横了心,要为后辈做最后的贡献。所以儿子越说日本人杀人,越发激励了她俩的贡献精神。张问德听出两个老妇的心意感动得心都在颤抖。她俩的症结和那个已上吊的老妇一样,不知道谁能打败日军,都属于绝望。于是他用全民抗战,一定胜利的道理说服她俩。讲到她俩可以等着看日军灭亡的一天,两个老妇开窍了。终于高高兴兴当即就一起出了城。

张问德讲完两桩路遇的事后,提议向那位上吊的老妇哀悼。她死于绝望,但总不失为以死抗日的表现。

众绅士一齐脱下帽子。他们居高临下,默默遥望隐约可见的县城,听着日军在城头上放的冷枪声,心如刀搅。

突然,杨筱山愤怒地念起了诗来:

好个远征军,

征远不防近。

开门引豺狼,

坑死老百姓。

“谢谢杨公,把我的愤慨也表达了。”一位绅士说。

“请勿见笑,打油而已。抛砖引玉,诸公定有大作宣泄的,请拿出来共识吧J”活跃的杨筱山,终于使气氛有了变化。

龙江乡绅封维德,也是个酷爱诗词的人。他接上了杨筱山的话:“杨公的话极是。亡国之痛,郁聚于心要生病的。封某不才,愿借他人一首词来抒发一下。是一首《潇湘夜雨》,已被李印老收在《永昌府文徵》里。昆明报纸先发表了。前久,一位友人寄给了我。请听:大陆沉沦,海山惨淡,英雄气短心寒。西风夜紧,阵阵送狂澜。追想旧时往事,沧桑后渐渐凋残。甚凄凉,天昏日暗,弗忍回首看。世无干净土,涉身此际,坐卧难安。虽抱满腔热血,又向谁弹。肠断鹃声啼破,伤心泪、洒遍西南。……

他念到“洒遍西南”时,是哽咽着念的。“西一南”,拖得很长。刘楚湘以为他念完了想把大家的心绪引到讨论具体问上’就说:“这场灾难,实在太大了。腾、龙人民,首当其冲,我们要豁出去挑重担啊。”

“别忙,”张问德打断刘楚湘的话说:“后面还有,请他念完。”

封维德接着念:

莫思量,无刀直进,沙场死亦甘。

张问德说:“这首词,我也读过。是一位著名志士写的。这无刀直进,一句,作何解释?我初读时,以为是‘舞’字错印成‘无’。最近我读到一篇天书,突然觉得‘无刀直进’,别有深意了。今天我把这天书带来了,一起听听再论吧。”他将“天书”递给较年轻的刘福铭去读。原来是吴玉章给李根源的一封信。

印泉吾兄通鉴

……我神圣抗日民族革命战争,与敌搏斗已经三年,我则愈战愈强,敌则愈战愈弱,此皆我国人民坚持团结,我前线将士英勇牺牲,故能捍卫河山,抵御强寇。

今此进变逾恒,寇气尚恶,近卫登场,谋我更急,冀脱泥坑,以图南进,诱降胁伏,奸计频施,滥炸行都,断绝通路,陕、洛、滇三路并进;困难之来,自可预卜,唯望我国军民团结一致,再接再厉,不屈不挠,驱彼凶残,投诸东海。吾兄革命先进,军界巨子。国家多难,犹赖筹谋。我八路健儿,以百团大战制敌后方,破其各路进攻之狡谋,摧彼遍设囚笼之毒计,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愿尽艰苦奋斗之义,全国同胞若能共勉,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吴玉章上

民国二十九年九月二十六日

刘福铭念完信接着问:“吴玉章是什么人?为何给李印公写起这封信来的?”

张问德说:“吴玉章是四川人,辛亥革命时,就与李根源交厚,现在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信是前年写的,好像那时他已预见到战争要扩展到滇西了。我是前两个月才得到的。缅甸危急时,我给李根源写信谈心。他回信中即介绍吴玉章近况,因我少年时跟随李根源到四川就学,一同认识过吴玉章。他顺便把吴给他的信抄给我看。这下可以讲讲‘无刀直进,了。你们说共产党有多少兵?多少武器?可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到处有游击队,那不是无刀直进吗?眼下,我们不也是无刀吗?李崇善也跑了,我们没有任何军队可依靠了,还能直进吗?”

当时身居边地的乡绅,有几个知道共产党的?即使听说过一些,一般也是知其名不知其实,再多就是朱、毛的点滴传闻而已。那都是私下谈论的。听了这封信,茅塞顿开。全国都像共产党那样奋起抗战,胜利何愁。众绅士从万端感慨,无穷忧虑中回过神来,相互看看,彼此彼此,脸上都有了点欣喜之色。沉闷气氛打破了,话多起来了,开始了热烈的议论。有人就主张立即组织游击队,还提议张问德就当游击司令。

张问德说:“我也希望出现游击队,也会有出色的游击司令的。但不是我。说句心里话,我不怕牺牲。但如要我扛上一杆枪上战场,肯定不如二十岁、三十岁的兵。我终究是六十有三的人了。当然还可以给当兵的呐喊助威,做做后勤支援工作。我再念一首吴玉章的诗:全民抗战过三秋,

老将雄心报国仇,

直捣黄龙君莫懈,

福星高照古神州。

吴玉章是教育家,他在共产党里还是做教育工作、宣传工作,写写诗鼓励将士,作用不小吧?腾冲要有了抗日将领,我也要写诗歌颂。我们都是读书人,读圣贤书所用何事,见义不为,无勇也。我们都要为抗战出力。我建议立即筹组临时县务委员会,领导全县人民开展抗日工作。群龙无首不行,全县没有个领导机关不行。我个人的意见请刘楚湘先生出来主持筹组,大家看怎么样?”

刘楚湘忙说:“张公德高望重,理当领先。”

张问德说:“我愿做实际工作。你毕竟比我小六岁,请你多辛苦一点可以吧!”

刘楚湘说:“你要从年龄上推,我可没法辩解了。”

这时,大家肚子也饿了,经过商量,当晚都做了秧草塘的客人。

秧草塘是龙从山北面隐蔽着的一个大村子。平时很少有外人进去,日军摸不到,是个理想的秘密集会地点。当晚十一个绅士带着张仁勇等六个散兵来到,村里知道是几位老县长、大绅士进行抗日活动,都不敢怠慢,吃住就不用他们操心了。晚上又讨论了一会,决定第二天分散到各乡去联络乡绅,发动乡、保长,进行抗日宣传。县城附近的乡镇要了解敌情。月底再集中秧草堂开会。张仁勇的六个弟兄和去帮助那家送葬的三个,暂时分开成为绅士们的保卫员,分头跟着活动去了。

果然,奋起抗战,人同此心。腾冲坝子边缘许多乡村,已经有了秘密的抗日组织了。有的村早在日军进城前,目睹着大军败退,专员、县长逃走,就自发组织自卫了。城里的教师、学生疏散下乡,当地的热血青年主动和城里来的联系,相约共同抗战。

5月13日,小西乡大罗绮坪首先组成了“抗日救亡志愿团”。就是中学教师与当地爱国青年结合组成的一个秘密抗日组织。中学教师卢邦彦,从这天起改名陆汗白,投身抗日斗争。

他联络促成“救亡志愿团”成立,并亲拟了抗日宣传纲领:中央关怀边疆,省府关怀地方。

日寇侵我国境,到处肆行三光。

****惨无人道,兽行胜过豺狼!

得道永远多助,失道不会久长。

大家起来抗战,誓死保卫家乡!

争取沙场杀敌,落得美名传扬。

学习先进策略,组织农村武装。

农村包围城市,暴敌无处躲藏。

国军即将西上,民众箪食壶浆。

讲求战略战术,处处保卫粮仓。

倭寇愈战愈弱,中华愈战愈强。

坚持抗战到底,失土一定重光。

宣传纲领经组织讨论决定后,加盖图章,派人带到各乡宣传,并寻找抗日部队。

5月17日南方各乡士绅二十六人集会于河西纳朋村,组成“南方联合会”,决定成立抗日武装。随即就有十二个乡、镇组成了抗敌大队,由赵宝贤领导,伺机袭击日军。

一个星期以后,猛连镇长杨绍贵,龙江乡绅刘福铭,古永梁正中,九保(现属梁河县,当时属腾冲)赵宝中,河西侯受安,芒东杨育榜等都先后组织起了武装,石破天惊的抗日枪声相继打响了。

这时日本侵略军的动向又如何呢?

松田进城后的第一件事,是见到金木一雄面交上级给金木的委任书。金木一雄从一个穿长衫马褂的商店老板,摇身一变成为穿着军官服的驻腾日军参谋长。他不必谦让,这是接受使命,一分钟也没迟疑,即抓起领导军队的工作来了。松田乍到,一点情况也不了解,他完全听从金木的。

松田才带来不到三百人,这使金木一雄有点担心。他知道腾冲还有护路营,兵力加起来比松田的多得多。如果让护路营知道这个情况,动员上大量老百姓来个关门打狗,把日军一锅熬了,那他金木一雄不仅前功尽弃,而且罪责难逃。不容多想,他立即采取了三个行动。一、从他的小店里拿出六十多套老板服装:黑缎子瓜皮小帽、长衫、马褂、布裤、布鞋(这些服装是他在十天前才从服装商店收购来的,当时败兵已到,生意没了。金木发善心收购服装,曾使服装店老板对他感激不尽)。趁着没有一个本地人在场,让六十多个老兵穿上,化装成腾冲商人。每人手拿一杆太阳旗,在东门外表演欢迎皇军入城仪式,拍下照片。不久,南京的汉奸报纸就将这些照片发表出来了。二、他叫士兵去马店里找稻草,扎成大批稻草人,穿上军衣,黄昏后,把他们固定在城墙头上。并叫士兵不时地从城墙头上向外打打枪。三、夜晚,他亲自带领近二百来个士兵,悄悄溜出城,到东南方向的官坡下森林中藏匿,到黎明时即走上大路,拉开距离,开进城来。

白天也派出几股人绕很远的路,钻森林,到太阳落山以前,仍从官坡翻下来,唱着军歌进城。如是三四天后,乡下老百姓即传言,日军可能来了几万人了。

在金木带人白天黑夜出城进城折腾的几天中,松田被他安排在南门城楼上原来的警察局里,名义上是坐镇指挥守城,实是让他饱饱地休息几天。但松田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他是个好斗的野兽。他在楼房里就像是个被关的老虎,不停地转动着,脑子里也是翻江倒海似地搅动着往事。他一忽儿想到在缅北途中,南方军下令见人就杀时,他松田过的是何等够刺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