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在高处,一是有茂密的杂木丛林好隐蔽。同时,他们清楚地看着两个日军抬着机枪往上爬去,一忽儿“嗒嗒嗒”的枪声朝归化寺方向炸响,一忽儿却又听到那机枪转向坡下射击,那分明是机枪落入中国兵的手中了。猜想的不错,两个抬机枪的敌兵,摸到坡边,看见归化寺,就放下机枪卧地扫射。两个护路营的兵在一旁扭头一看,即飞跃过去,一个一脚踩住敌军后背,一枪刺插下,敌军即时松开了扳枪的手。不料后面上来的一个日军行动也快,一枪斜刺过来,一个中国兵也倒下了。另一个护路营的兵,一枪打倒了那个刺枪的日军,即抓住敌机枪,掉转枪口,向下猛扫敌人。可惜,他射完一带子弹,扭头看归化寺里,没一个人影了。不争气的李崇善溜了。当然他处那个地点,没有隐蔽物,不好打仗。但他一走,士兵失去指挥,很快也就四散了。
这一仗只打了不到一小时。接下去是日军占了山头,乱打了一阵枪后,就下来抬死尸去火化。烧了一天一夜。到17日凌晨,就驮着没完全烧成骨灰的四十四具残骸退回县城去了。
腾北农村,家家都有一所牛楼。楼下关牛,楼上堆草,有人常在楼上睡。归化寺坡下有个大村,一溜长龙紧靠公路边。那天有个伙子睡在路边楼上,远远看见大队日军走在路上,也不进村,他也就没跑,只在被窝里扬起头,一个个点数,共八十二人。一小会就听见枪响打仗。白天见日本人在山头上烧大火,他想日军肯定死了不少。当晚山头火光还不熄,山下没有一点惊动,他仍睡在楼上,第二天一早,见日军退走,他又一一清点,只有三十八人。哦,82-38=44。数字不小啊。
我方军队死亡二十四人。这个数是几天后,当地一个退役多年的老营长,带领民夫去掩埋烈士尸体时清点的。三年后,县里的善后委员会在归化寺立了一块石碑,居然刻出死亡名字四十七个。把当时失踪实际人还活着的,和后来多次在别地死亡的也刻上了。看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归化寺一仗,实实际际是遭遇战。后来有人写的材料说成李崇善预先设伏的伏击战,完全是想像。当时李崇善根本没有埋下伏兵消灭敌人的打算。如果有的话,他再蠢也不会选那么一个地点打仗。虽然护路营在高处是有利的一面,但坡上无法完全看清敌人的活动,也没有可控制的路口。
以后当地人一提起归化寺战斗,总是咂嘴叹气地说:“太可惜了!如果退后一公里处打,那里两座青山夹条路,出口有个小平坝,再退几百公尺还有一座小横山,再后边是热气腾腾的热水塘沼泽地。放日军进到坝内,三方齐射,一个也逃不了。”叹气以后,接着又总是补上一句:“护路营和自卫队的兵,是很勇敢的。”
是的,归化寺战斗,是腾冲子弟兵保家卫国的战斗,是士兵主动性大放光芒的战斗,那个以身殉国的战士李在美就是腾冲人民抗日精神的缩影。
归化寺的枪声,是日军从畹町进入中国后首次遇到的反抗的枪声。它使松田和金木一雄大感意外。
后来,云贵监察使李根源特写诗赞道:
长吏闻风走,
八方惊分窜。
民魂复还来,
归化寺一战。
且说,三十八个日本残兵,当天晚上即赶进县城报丧。松田听了嗷嗷大叫:“什么部队的阻挡?”
代替牧野中尉报告的小队长,只能说出是穿着黄衣和灰衣的两种兵,和他们与赶来的援兵取联络时,在山头上抛起过一个大红包。
金木一雄有气无力地说:“不用问了,就是护路营和县自卫队。”他在腾冲潜伏了几年,当然知道护路营穿黄衣,被服是一条棉毯和一块红色羊毛毡;自卫队穿灰衣,配绿色羊毛毡。
松田暴跳起来。两小股地方部队就将他派出的大和武士消灭了一半多,这叫他在上级面前怎么启齿呢?他要亲自出马去追杀。
5月18日,松田率队北上急追,追到界头、桥头,已走了八十多公里,连兵的影子也没见着,只见到少量老弱的百姓,他一一抓来审问,都是摇头不知。
界头、桥头确实没有兵了。这回李崇善是抢到日军前面了。16****从战场上后撤至高黎贡山脚的一座寺庙太平阁住了一夜。只有少量兵跟着他。腾冲兵大多跑回家还原成老百姓了。17****就经马面关、北斋公房翻了高黎贡山。三天后,松田才踏着他的脚印追过山去。
20日下午,栗柴坝渡口正有大量难民等待渡江。这些难民都是从腾冲城区来的。有腾冲人,有在腾冲做事的外县人,有从缅甸来的华侨,有海关家属。腾冲海关有好多个站分布在边境上,家属不少,已先先后后过了怒江几批。有的到了桥头、界头,不知怒江虚实,已落脚乡村准备不走了。归化寺打仗后,17日李崇善还带队过山,又有一批尾随着走。她们翻越高黎贡山险道,艰难行进,走得很慢,护路营那顾得了她们。两天后才到栗柴坝渡口,尚有等了几天还渡不了江的,都是一路上耗尽脚力,带着各种病痛的。到此已是最后一道险关。三只渡筏虽然每次载人不多,反正在不停地来回着,除了耐心等待,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突然高黎贡山东坡半山腰上,枪声大作。不大一会,大队日军已冲到江边了。原来枪声是在官道北侧的山岭上响的。松田勒马听了听,距离较远,又没路横跨过去。抬起望远镜往江边一看,黑压压一大群人,看来是老百姓。但他想到县自卫队是穿灰衣的,说不定就在那堆人群中。他小声骂了一句:“狡猾的阴谋。”对侧面枪声不加理睬,疯狂地冲下江边。
等渡的难民傻眼了。逃跑已来不及,隐身又无术。都呆呆地坐着。松田到了江边,先下令向东岸射击,那边没一点反应,他才转过身来,到难民堆中搜寻。像一只饿狼围住羊群一样,边转游边打主意,扒着一个个难民看,都不像是兵。突然,他“唔——”了一声,现出一副似笑非笑,似狂非狂的怪模样,盯住了几个人。他发现破绽了。这几个人穿着男人的衣服,用锅烟染成了胡子,头上包着白布,莫非是女人装成的男人?不错,这是腾冲老辈妇人逃避兵灾时就采用过的办法。这几个人赶紧扭开脸,低下头。不幸,灾难逼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标致“男人”抱着的婴儿哭开了。这人边拍着宝宝,边挪向江边,背着身拉出****塞进宝宝嘴里。这哪里瞒得过松田?他大跨两步追过去,一把抓住婴儿,一把抓住奶包。母亲的本能驱使她要拨开松田抓宝宝的手。松田狞笑了,不仅不松手,还更抓紧往外拉,婴儿哭出了凄惨的怪声。松田怎么也估计不到一个化装躲灾的女人会发出多大的力量。她甩出手结结实实给了松田一个耳光,打得脆响。松田“呀呀”哼着松了手,宝宝是母亲的了。但松田狂怒了,“唰”一声,他抽出了指挥刀,高举着向女人逼过去。女人抱紧婴儿,急喊一声:“宝宝别怕,有妈妈抱着你哪!”纵身跳江了。松田闪电般地劈刀下去,却砍在了石头上,冒出了一蓬火星。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四个女学生,紧随着那女人的喊声,也喊着:“抱紧!”四个人成一团跳下去了。
松田恼羞成怒了。“呀呀”怪吼着提刀冲向人群。所有难民一齐动了,无目的地四散奔逃。“通通的,死了死了的!”松田大声命令,他的大和武士一齐开枪。瞬间,二百七十四个难民,躺倒一地,血染江滩。
那四个女学生,有两个是父母带着的,两个无亲人在旁。她们在家就约定路上相互照顾。同学同路同逃难,那滋味太不一般了。她们格外亲热总在一起。死亡来得太突然了,连爹妈都顾不上喊一声。爹妈也来不及想一想,也就跟着女儿同离人间了。
再说李崇善到了怒江坝,知道东岸八十八师把守渡口,他知道不会放护路营过去,也就不必去碰钉子,决定沿西岸北进。
他并没有死绝良心,他见到江边等渡的众多难民,也知道他身后还有难民从高黎贡山上跟来。特意留下一个班在官道北边另一支山岭上放哨。见到日军下山,就放枪给未过江的难民报警。
他没想到结果是给东岸守军报了警。他们卡下渡筏隐蔽起来,使得本可少死一批的难民都死了。
李崇善从六库过了怒江,到漕涧休整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西渡怒江抗日,到了盈江边境打游击,最后被敌人派来的奸细杀害。腾冲人民听到他的死讯后说:“以后我们别再骂李崇善了。他终究是为抗日死的。”
松田杀尽江边难民后,还不解恨,立即率队到山脚村寨里去搜捕百姓。幸好百姓都钻进森林去了,他没抓到任何猎物。
第二天,松田从原路返回桥头再下城来。一路上他一刻也没忘记寻找刺激,一总想杀人。挨路的村寨,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哪里去了?到处是森林,山谷。高黎贡山西坡下的桥头、界头,一直到瓦甸、江苴,总的看是一马平川,百多里长,没多大起伏。但是从高黎贡山上横生出来的小山脉,像篦齿一样多,两山岭之间总有一条小河,河谷一直伸到北南流向的龙川江。这些河谷里多是茂密的森林,要藏匿多少百姓呀。松田也知道,人都躲在里面,他几次想命令他的土兵向着森林深处打枪,可是他的日本帝国军火库太小了,没有那么多子弹,只好在无人的村子随便转转。没有人,鸡、猪是随处可见的,那就在鸡、猪上寻点趣,凡见就打杀,一个不放。他的大和武士尽吃肉,吃不完的就丢弃一地。
松田返城不像来时那么忙了。来时只走一天半,返时他做五天走。他想看看还有没有抵抗他的力量埋伏着。转的村子多了,终究还是见到了一些人,都是些老人。可怜这些老人都用自己的想像去揣测日本强盗。他们都认为自己老了,日本人还能把自己怎样?他们都想错了,日军一见到人,总是狞笑一阵,就抬手叫你向他走近,如果迟疑,惊惶,退避,他就给你一枪。如果你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就拍拍肩膀,推搡几下,说一声:“苦力的干活。”叫你给他们挑上抢来的东西跟着走。
日军在界头街住了一夜,就有五个不逃跑的老人落入魔掌,三个就是见面时被枪杀的,还有两个给挑着担子赶着走。六十多岁的胥有锦一直挑着担子走了两天。过了灰窑江上的向阳桥,走上光秃秃的陡坡,老人勉强爬上一台坡顶,气力耗尽了,就歇下担子,躺到路边养养神。日军来踢他一脚叫他起来。他被踢一脚根本站不起来了。“废物的一个。”日军把他一枪打死,丢下走了。
陡坡还没上完,前面又是个马鞍形的开阔凹地,过完又上坡,而且是进入稠密的森林。松田骑着马走在前头,到了林边,突然一声枪响,松田身子一歪,他挨打了。但他没有跌下马,只是上身扑到马背上,像杀猪一样哼叫起来。子弹从他宽厚的屁股上打个对穿,血流如注,不是致命伤,却疼痛得要他的老命。他的武士一齐卧倒准备战斗,但卧了老半天,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喜鹊在树上跳着,唧喳唧喳叫个不停。
从日军枪杀胥有锦老汉,到松田挨打,中间只隔分把二分钟,好像是有人及时赶来为胥老汉报仇的。那么这个报仇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