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寒色。
月亮阴森森地露出惨白的脸,阴凉地抚摸着大地。
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里,风雨剥蚀的红漆大圆柱底,聚集着几个神情凝重,内心悲伤的人,他们默默地站在空旷、冰冷的内殿,为牺牲的战友送行。
荣华的追悼会,没有灵位,没有骨灰,没有遗照,没有墓碑。中央特科“红枪队”的成员们将泪水与悲壮深深掩埋在心底,复仇的星星火种随悲风而燎原。
风声有节奏地敲击瓦檐……
“红枪队”的副队长钟云迪冷峻地听着风声,眼里含着对战友诀别的深情,声音低沉地说:“‘时雨’同志,一路走好。‘飘风’同志也来为你送行了。”
众人诧异地往外看,什么也没有,还是风声,悲风呼号。
大家都明白了,低头默哀。
“为千百万劳苦大众求解放而奋斗!革命者的精魂生生不息!”钟云迪慷慨激昂地说。“‘时雨’同志,请安息。”众人掏出枪来,由于不能鸣枪致敬,所以,改为对天举枪示意,完成整个悼念仪式。
“同志们,由于叛徒出卖,中央特科现在身陷险境,为此,中央特科重新启动最新方案,唤醒了冬眠的蛇,由他直接接替‘时雨’的工作。换句话说,‘时雨’同志牺牲以后,新的‘时雨’已经到位。‘时雨’同志向我们发出一级警告,即中央特科内部潜伏着军统的特务,代号‘铆钉’。”钟云迪说到此时,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塌陷,脸若秋霜。
“中央特科领导伍豪同志命令我们!”
全体肃然,立正。
“第一,铲除内奸;第二,保护特使;第三,严惩叛徒。为全国中共特委工作会顺利召开,扫清障碍,保驾护航。”
“保证完成任务。”众人异口同声。
夜幕深垂,夜光惊慌失措地跑进黑沉沉的山峦。
荣府大院,三太太的房间里十分温暖,丫鬟杏儿受了荣升的特别嘱托,精心经意地照顾着三太太的饮食起居。三太太并不知道荣华已经随风雨而去,荣家上上下下都把这不幸的噩耗埋藏在眉尖眼上,对三太太格外的低眉顺眼。因为可怜三太太,大太太也就依了儿子的意思,把荣华的死讯瞒得密不透风。
三太太识字不多,不喜欢看报纸;三太太讲究排场,不喜欢亲自去逛街买东西,想买什么,多半叫店主派伙计送来。这些习惯,都暂时成全了荣升的一片苦心。
杏儿强装着笑容,替三太太熏香,她把翠笼搬到三太太的身侧,一股沁香窜上来,直逼肺腑,三太太却突然感受到腐朽的味道。
“杏儿。”三太太懒洋洋地伸着腿,说:“我前几日病怏怏的,怎么你二小姐,也不回来看看我?你没叫大少爷给她打电话吗?”
“打了。”杏儿依旧清脆干净地口吻,“二小姐忙着呢。她的书店要在南京开分店,她去了南京,忙得什么似的,你这点小病小灾,别打扰二小姐赚钱。怎么?你嫌我伺候的不好?想着法子挤对我啊?”
“我的儿。”三太太亲热地伸出手来,掐了一下杏儿的脸蛋,“牙尖嘴利,看以后谁敢娶你。”
“我还不肯嫁呢,我伺候您一辈子,好不好?”
“傻话。”三太太坐起来,“我不是那黑了心的妇人,买了丫头来,呼来喝去地作践,都是爹妈生的。你放心,将来你的终身包在我身上,什么穷小子、村夫、赶马的,咱都不嫁。等将来,我们荣华嫁到豪门去做少奶奶了,我把你陪嫁过去,做二房。”
“得得,我呀,不稀罕。”杏儿背转身,眼睛里有泪花。
“怎么了?”
“熏到眼睛了。”杏儿笑着说。
三太太笑。
“大太太说,前几日,她到绸缎庄上去,给二小姐定做了几套衣服,今天送过来了。大太太叫您给挑挑,看合适不合适?”杏儿镇定自若地一边说话,一边把新做的“殓装”铺开,让三太太亲手挑选。
三太太皱着眉,说:“颜色不鲜艳。平白无故的,干吗给她做衣裳?”
“听说二小姐的生意做得好,给府里赚了钱。大太太给她做几件衣服,也算是褒奖褒奖。”
“哼,要说做生意,谁有我们荣华精明啊。”三太太来了兴致。“别说现在大太太管着家业,到将来,能指望上大少爷吗?不能!还得靠我们荣华。”她认真、仔细地挑衣服。“旗袍啊,总要铺翠、缀金才好看,华美,时髦……”
杏儿低着头,一阵风偷袭而来,把殓装吹得冰凉。
“梨云阁”灯光昏暗,荣升手里捧着荣华的遗照,痴呆呆地坐在雕花木椅上,他双眼深陷,头发凌乱,神情黯然。丽水陪着大太太唉声叹气地抹眼泪。
“儿子打算明天夜里,替二妹下葬。”荣升脸色灰暗地说,“就埋在大妹旁边,她们彼此好有一个照应……”他痛苦地说不下去了。
大太太心里很难过,尽管她对三太太十分鄙弃,尽管她与三太太永远都不属于同一航道,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对三太太的不幸遭遇,大为同情。
“你现在瞒着她,将来她要知道,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最后一程都没有送,她会怎么想?”大太太考虑得很远。
“现在告诉她,等于现在就杀了她。”荣升说,“我想,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到她的亲生母亲痛苦绝望的一幕。”
“将来,可怎么好?”大太太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荣升无法作答,他把头深埋下去,前额触到冰凉的相框上,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洒落在遗照上。
“我倒有个法子。”丽水说,“二妹不是一个很左倾、很新潮的人吗?现在,有许多大学生都往延安跑。我们就说,二妹啊,到延安去了。”
“去延安?”大太太很狐疑。
“当局不是抓共党,抓得很厉害吗?抓到是要枪毙的!仅这一条,三太太就不敢闹了,大家三缄其口,这个谎啊,可以一直撒下去。”
大太太和荣升互相看看,几乎同一时间说:“成吗?”
“成!”丽水拍胸脯。
“那就这样吧,人,只要有希望,就会活下去。”大太太意味深长地对荣升说,“书店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韩局长说,是有人蓄意放火。”荣升说,“损失惨重,儿子打算把书店重新修复起来,算是对二妹的怀念。”
“需要一大笔钱啊。”大太太在心底默算重建书店的开销,“而且,书店开起来,也需要有可靠的人经营。”
“儿子想……”荣升抬眼瞄了一下母亲,说:“让荣归来做,他一定会经营得很好。我们母子需要为他做点事,您说呢?”
大太太脸色很黑。
“随你的便吧。”大太太的眼皮终于低垂下去,算是答应了。
清晨,雅淑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身边的枕头巾上,留有阿初的头发丝,雅淑确定这美好的良宵,并非是一场华丽的春梦,而是,真实可信的美梦。
她披衣下床,听见外面有搁置杯盘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情人的脚步声。
她心满意足。
她的目光从门缝里伸展开去,一直流连在情人来回走动的皮鞋上。
门被轻轻推开,梳妆已毕的雅淑,仪态端庄地出现在阿初面前,她的身上弥漫着淡雅的香气,敞袖短袄,宽袍窄腰,高跟鞋系着情色的足,眼里含着绵绵情意,向阿初轻盈地走来。
“早。”阿初说。
“早。”雅淑说。
“我做了早餐。”阿初微笑地替雅淑搬开椅子,殷勤地让她坐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雅淑的眼里看不见佳肴,只有陶醉。
阿初宛若秋水的关爱眼眸荡漾在雅淑心底,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爱情旅途中所有强迫终止的记忆又婉转回到自己的眼前,压迫着自己脆弱及敏感的神经。
“怎么了?”阿初关切地问。
“谢谢。”雅淑感觉失态,再一次对情人报以最甜美的微笑。
“你笑起来很美。”阿初在她对面坐下,替她倒了大半杯牛奶。“你知道吗?像你这样优雅娴静的女人,很难寻觅。”
“优雅娴静,也许只是外表。”雅淑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女孩子都很优秀,她们衣着华美,吸收西洋人的时髦,懂得把握人生的幸福。”
“欧风美雨的确造就了一大批社会的新女性。不过,有很多骄傲的女孩子并没有学到先进的思想,只学会了包装。”阿初说,“她们穿穿名牌,化化妆,学学仪态,有时还能造造假。惟其不能开口讲话,一旦开口讲话,高低雅俗就立竿见影了。”
“你喜欢怎样的女性?”雅淑问。
“进亦不喜,退亦不忧。”阿初答。
“我好像不是这种类型。”雅淑平视着阿初的眼睛,一点也不含糊。
“我欣赏你的眼光。”阿初平静地说,“其实,你自己也不见得就真正了解自己。你知道吗,你无论是在家族的显赫、还是家族没落时,你都做到了进亦不喜,退亦不忧。只是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阿初放下手中的餐具,说:“你很坚强。”
“坚强,好像是你的专利。”雅淑说。
“你喜欢用相同的话来报复我吗?”阿初笑。
电话铃声响了。雅淑很诧异,她扭过头去看,客厅里的墙壁上,挂置的一个老式话机在振动。
“真没想到……”雅淑说。
“没想到什么?”阿初走过去,接电话。
雅淑用餐巾揩了揩嘴,跟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部挂机是装饰品。”
“艺术品。”阿初说,“不过,很适用。”他拿起了话筒说:“喂,哪位?”
“先生,是我。”话筒里传来韩正齐的声音。
“什么事?”
“有关二先生的事。”
“你在哪里?”
“警察局。”
“过十五分钟,在警察局路口的小餐厅见。”阿初挂了电话。
“要出去吗?”雅淑问。
“是的。”
雅淑去衣架上替阿初取外套,她站在门口,让阿初第一次感到“家”的温暖。他情不自禁地想拥抱她,可是,他没有把想象付诸于行动,他只是接过外套,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我会对你好的。”
雅淑的气血又一次上升,她点头微笑,这微笑发自内心,再没有丝毫粉饰的味道了。
阿初出门了。
他身后,阳光满地。
阿初离开梅花巷不足半小时,李沁红就接到了在梅花巷设伏特务们的详细报告。他们详尽地描绘了阿初整夜的流连住所,还有那女人的详细资料。
当这些材料一一摆到李沁红的桌前时,李沁红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最明确的判断:这个阿次的哥哥,绝不会是共产党。
因为,如果他是共产党,绝不会把自己的情人置于险境;如果他是共产党,事发之后,他能够若无其事地自由出入梅花巷吗?他连一丝一毫的嫌疑都不肯回避,原因只有一个,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情人的隔壁就是共党的一个联络点。
所以,杨氏兄弟的共党嫌疑,应该排除。那么,谁是那个神秘的接听电话人呢?
李沁红为人极端敏感,她像一只灵敏的猎犬,沉溺于对中共特科的捕杀游戏。她之所以没有去荣府搜查,一来,荣华不可能把电台等机要放在家里,荣华书店的焚毁,其实就已经证实了她的推断。二来,认可荣华的车祸是出于偶然,而不是肆意破坏,可以达到麻痹中共特科的作用,使他们相信,由荣华租借的梅花巷,还可以继续使用。她可以放长线,钓大鱼。更何况,她的“铆钉”已经牢牢地钉在了敌人的心脏里,她相信,只要共党不放弃这次全国特委扩大会议,她就一定有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餐馆里,坐着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围巾缠绕着脖子,遮足了半个脸。
钟云迪在这里等人,等第三个要谈话的人出现。
人来了,穿着宽大的绸褂,生意人打扮。坐在钟云迪对面。
“早来了?”那人打招呼。
“是的。”
“这么急把我叫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组织上决定,临时征用你的住所,为临时联络点,负责特委的分组讨论。”
“我的家在四马路,合适吗?”
上海四马路极为繁华,人流纷杂,地形复杂。
“闹中取静,险中求安。”钟云迪说。
“好吧。什么时候?”
“今天。”
“今天?”
“对,现在。”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来人显然有顾虑。
“时间不长。”
“为什么不启用梅花巷呢?”
“梅花巷将用做中央特委会议的正式会场。”钟云迪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有了。不过……”
“什么?”
“上次恒吉里的事件,我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他迟疑了一下,“当然,我本人是会议的书记员,又是那天最后一个离开恒吉里的人,我的嫌疑最大……”
“组织上是明察秋毫的。”钟云迪说,“你不必背思想包袱,相信组织,等待调查、澄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我相信组织!”他的神情很激动,伸出手来紧握住钟云迪的手,说声:“保重。”很快离开了小餐馆。
钟云迪看看手表,注意观察周遭并无异样,他依然等待着,等待第四个必须要谈话的人。自从中央特科遭到破坏以来,组织决定把所有参与“特委扩大会议”筹备会的成员梳理一遍,特别是,事发当日曾在恒吉里出入的中央秘书处人员,列为怀疑重点。钟云迪对他们进行专门约谈,讲相同的话,观察不同的表现。他们信以为真,当然潜伏在内部的“铆钉”也会放松防范,只要“铆钉”认为梅花巷有极高的利用价值,那么,暂时和组织失去联系的共产国际成员,如果冒进梅花巷,至少不会被当场逮捕。这几个约谈的人里,只要谁的住所附近突然有特务出现,或是冒出许多不明身份的人员,包括突增的小贩,谁是“铆钉”即将一目了然。
钟云迪等了一刻钟后,他的内心浮起疑云。
第四个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呢?
就在他决定离去之际,他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女交通员田秀芸。钟云迪站起来,往外走,田秀芸在小餐馆门口卖香烟,钟云迪掏钱买烟,付钱递烟的瞬间,他们进行了简单的交谈。
“雪狼不能来了。”
“为什么?”钟云迪问。
“被成群的猎犬咬住了。”
“能让猎犬松口吗?”
“可以试一试,我已经叫阿春出门了。”
阿春是田秀芸的丈夫,特科外围成员,掩护身份是“包打听”,长期混迹在上海滩跑马厅一带,在租界巡捕房和警察局里有认识的弟兄,凡有特科同志意外被捕,多半由阿春出面保释。
雪狼是中央秘书处的秘书之一,也是钟云迪等待的第四个人,对于雪狼的意外被捕,钟云迪很警觉。他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被捕呢?被捕的原因是什么呢?
田秀芸告诉了他答案。“恒吉里保姆遇害事件,经各大报纸渲染,给警察局刑事科带来很大的压力,他们四处撒网,希望尽快缉拿凶嫌到案。雪狼因为曾经频繁出入过恒吉里,被邻居指认出来,警察局即以杀人凶嫌之名义,予以逮捕。”
“能顺利保释吗?”
“不清楚。”
“好,我知道了。”
钟云迪和田秀芸很快分道扬镳。
天色忽然暗淡起来,天空中乌云低飞,钟云迪绕了几圈小路,确认无人盯梢后,走进一家服装店。一刻钟后,他西装革履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穿街过巷,最后走进了一家外观十分精致的小型咖啡馆。
他按照事先约好的方法,坐在了靠窗第二个位子上,这是他预定的位子,位子上还有一张报纸。侍者送上咖啡,他刻意地观察了一下左右,突然,他发觉自己椅背后坐着一个女人,她正有意地将头微微后仰,女人头发上的香气肆意散发在钟云迪的耳垂边。
“不要回头。”女人开口讲话。
钟云迪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她,很镇定。
“您约我来,有事吗?”
“你迟到了。”女人说。
“雪狼落入陷阱了。”钟云迪展开手中的报纸,遮住脸。
“所以,你必须尽快铲除铆钉。”
“我们的调查已经进入实质性的阶段。”
“有发现吗?”
“需要时间。”
“没有时间了。特委会议的召开,已经迫在眉睫。”女人喝了口咖啡,钟云迪清晰地听到银匙搅动咖啡的声音,显然,新的“时雨”情绪异常焦虑。
“我们调查内奸总不免立足于组织以内的成员,往往会忽视一些外在的因素。”女人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需要突破人的思维定势,‘铆钉’不一定就是我们核心部门的人。但是,我们不能保证我们每一个在核心部门工作的同志都有完美可靠的社会关系。”
“网撒大了,对我们不利。我们不可能对每一个核心成员的社会关系进行监控。那样做,不但于事无补,而且人人自危。”
“制造紧张效果,‘铆钉’会比任何人都敏感,在攻守具备之刻,他会丧失正确的判断能力。”
“怎么做?”
“用梅花巷作饵,吸引特务的注意力。”
“可是,我们一直无法联系到共产国际的特使。万一,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女人似乎下了决心。“你手中报纸的第三版,有一条新闻:杨氏实业社成功收购祥和纱厂。”
“我看见了。”
“杨氏实业社的老板是‘飘风’的哥哥。”
钟云迪很意外。“以前,没听荣华提起过。”
“我也是才知道。这一次多亏他出手相助,‘飘风’才顺利渡过难关。他可以利用医院来救自己的弟弟,我们也可以利用医院作为掩护,完成我们的使命。”
“他肯配合吗?”
“他必须配合。”女人回答的很自信。“我给你留下一个信封,我走后,你再看。”女人站起来,向外走,手不经意地一抖,一个信封正好落在钟云迪的脚尖,女人迅速离开。钟云迪拣起信,里面是一张很旧、很薄的纸。
当钟云迪看清楚纸上的内容时,不觉大吃一惊。
那是一张叛徒的“自首书”,内容是:一九二七年,女共匪白云在闸北区被捕,在政府感召下,决定自首,主动脱党,并将积极配合政府,捉拿共犯,以求立功以赎前愆,云云……
自首书写得很凌乱,纸上有血迹的旧痕迹,下面附有白云的照片。
白云就是田秀芸的化名!
警察局的第二层办公楼里,有许多警员进进出出,其中也包括来警察局请求保释犯人的家属,阿春正在给“雪狼”出具保释所需的保户证明。
隔壁房间里阿初正沉浸在深度忧虑中,就在二十分钟前,他通过韩正齐的帮助,在审讯室的窗口下,窃听了警员对恒吉里保姆遇害案中的凶嫌问话,阿初很失望,这个人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证明了,他并不是自己要找寻的人。
自从阿初有了认弟的念头后,他就过得异常辛苦,居然在毫无利益的前提下,不自觉地,不,应该说是主动地与阿次风险共担。
自己对阿次所从事的事业知之甚少,却不得不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阿初几乎天天面对生存的挑战,说句良心话,他对自己如此呵护一个只有血缘而没有感情的弟弟而感到迷惑不解。
那个打电话辨音的男人,一天找不到,阿次就多一天的危险。
阿次的生命在毫无保障的前提下,自己精心炮制的复仇计划也将再度搁浅。一环紧系一环,每一个环节都不容出错。
“我需要他!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都需要他。”阿初说。
“您说需要。”韩正齐说。
“是的。”
“您指的是二先生。”
“对。”
“先生您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转移他,然后送他出国。”
阿初淡淡一笑。“你认为,他会听从我的安排吗?不,不会的。他为了他的事业宁肯去死,他不会选择逃避,因为逃避会使他变成懦夫。你知道吗,我也错了,从一开始我就很在乎他的祸福荣辱,结果呢,我随时随地都在帮他自救!一直在自救。”阿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逼得我不得不高瞻远瞩,陪着他一起踩雷铺路,背水一战。”
“先生,我会找到那个人的。”韩正齐显然是在宽慰阿初。在大上海,要找到一个隐蔽在黑暗中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报告。”门外有警员喊。
“进来。”韩正齐坐回自己的位置。
一名青年警员走了进来。“有人来保释恒吉里凶杀案的凶嫌。”
“保人是谁?”
“巡捕房的一个包打听。”
“手续齐全吗?”
“齐全。”
“那就照规矩办吧。”
“等一下。”阿初插话了,“我想再听一次。”
阿初不死心。
灯光很暗淡,阿初和“雪狼”单独见面了。
“雪狼”的掩护身份是一家商行的职业会计,他面目温良,修养良好,穿一件黑色的西装,他的面孔幽暗、平静。
“您一点也不惊慌?”阿初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
“我,我是被冤枉的。”
“进来的人都这么讲,能不能换个方式方法?”
“你不像警察。”
“好眼力。”
“你既然不是警察,就没有权利在此对我进行质询。”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阿初压低了声音:“仁兄是姓‘共’吧?”
“雪狼”笑起来。“您真富有想象力。”
“你经过了五十多个小时的监禁和问讯,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对答有据,心态平静,尤见你的功夫素养,无论如何,你也不像什么商行的会计。”
“你认为,我应该怎样表现?无所适从地恐惧?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你跟那家保姆是什么关系?”阿初突然进攻主题。
“主顾关系。”“雪狼”回答地很快很机械。
“你雇佣过她?”
“是。”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事发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是特意去找她的,我家里有病人,想请她去帮忙。”
“你怎么知道她的家?”
“我们一直有联系。先生,我要纠正你的一句话。恒吉里1141号不是她的家,而是她所帮佣的新主顾的家。”
天衣无缝的托词,阿初笑了。“你准备得很好,不过,我不是来看你表演的,我是来听你的声音的。你的声音很纯净,的确不是我要找寻的人。你放心吧,你很快就会被保释。”
“谢谢。”“雪狼”虽然没有完全听懂阿初的话,但是,他从阿初的眼睛里解读出“善意”二字,于是,他向阿初有礼貌地致谢。
阿初低着头,走出审讯室。韩正齐和刘阿四都站在门口等他,他脸上没有表情,韩正齐知道,阿初很失望。
“尽快放了他。”阿初说。
韩正齐点头,他们走向走廊,韩正齐打算送阿初出去,当他们走近刑侦科门口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人点头哈腰地出来。
来人正好挡在阿初等人的前面。
“谢谢,谢谢。”阿春已然拿到了保释文件,一边跟警员出来,一边殷勤道谢,“麻烦兄弟们了。”
“以后啊,别揽这么多事。”一名跟出来的警员说,“他们给你多少钱啊?这些人水深着呢。”
“是,是。小弟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阿春正说着话,就和阿初面对面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阿春有些疑惑。
警员立正。
韩正齐挥手让警员离去。
阿初此刻心情大好,仿佛拨开云雾见了青天。“还记得我的声音吗?”阿初问。
阿春神色大变,拔腿就跑,刘阿四像脱了缰的野马,飞身窜出,死死地卡住了阿春的去路。阿初的情绪突然亢奋起来,韩正齐看得出来,阿初又要杀人了。
警察局的一间久弃不用的杂物室里,成了“铆钉”最后的人间。
“我们就不用绕弯子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阿初说。
“杨副官,我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
“可是你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这是误会。”
“不是误会,我不是什么杨副官。”
“可是,你的声音?”
“你果然对声音很敏感。”阿初觉得这个人决不可留。
“杨副官,我没有陷害过你,你大人有大量。”“铆钉”哀求他,“我是特情组的成员,是侦破向匪一案的功臣,李组长可以为我作证。”
“我只问你一句话,事发当日,你是否去过恒吉里1141号?”
“去过。”
“去做什么?”
“为侦缉处赢得行动的时间,我铲除了一名女共匪……”
“就是那老保姆。”
“保姆是她的掩护身份,她是共匪。她向共党的特委们发出了撤离警告,我铲除她以后,把警告撤换成安全信号。如果不是突发的那场车祸,共匪特委早就被我们一网打尽了,而我也可以归队了。可惜,功亏一篑。”“铆钉”拉住阿初的手,说:“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电话辨音一事,是李组长安排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内部甄别也是惯例啊,杨副官。”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杨副官。”阿初撇开他的手,冷淡地说:“我是杨副官的哥哥。”
“什么?”“铆钉”仿佛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你是聪明人,知道我为什么迫切地要找到你了吧?你不死,我弟弟就会没命。”
“怪不得……怪不得,那声音?不,你不能杀我,他们知道我进来过。”这是“铆钉”最后的希望,“我要是不明不白地没了,你们都免不了受怀疑。”
“只是怀疑而已。”阿初说,“你要是出去了,怀疑就变成了铁的事实。”
“铆钉”开始颤抖。
“你放心,我会让你走得悄无声息。”阿初冷静地说。
时间仿佛霎时凝固。
阿初久久地凝视着他,寒气从他的脚底渐渐升腾,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栗,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我会守口如瓶的。”他说。
“没用了。”阿初说,“你做这行,早该想到会有败露的一天。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迎接死亡。”
“铆钉”完全失控了,他的眼珠几乎要蹦出来,因为绳索勒得太紧,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刘阿四用黑色的布条封住他的眼睛和嘴,他的脸开始扭曲,可能是因为恐怖,他的脸色变得异常惨厉。
“来世投胎,做个好人吧。”阿初对刘阿四做出了“立杀”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