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井底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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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狂人日记》的三重结构

昔日读《狂人日记》,虽为它那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高妙融合所折服,并且又听说还能用表现主义阐释其风格,但是从小说全篇的有机整体上,并未窥出其中“水穷云起”的所以然来,甚至以为作者的成功之处就在于逼真地摹写了“语颇错杂无伦次”、“间亦有略具联络者”这种典型的狂人思维表达方式,进而归功于鲁迅先生扎实的医学功底。近日重读,稍有意留心于小说的内在结构,不知不觉之间,由作品语句的高容量与多义性,悟出它的结构整体存在着三个侧面,分别构成了小说的双重现实本体和象征本体。这种解读方式不免有点机械论的嫌疑,但作为一种赏析途径,至少是可以成立的。

小说的第一重结构是它的客观结构,也就是作者站在“清醒人”的立场,通过展示“狂人”日记中的所见所思,向“医家”和我们这些“清醒人”透露出的故事的真相,因此,我们用“清醒人”的眼光,用与作者在小序中所表明的同样的立场,透过狂人的那些“荒唐之言”,能够得知故事的“本来面目”大体上是这样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忽然患了“迫害狂”。街上的人们看见他便免不了要“交头接耳地议论”,同时也因为他的精神失常而怕他。一个妇女不让儿子接近他,并且当着他的面打了儿子。围观的人们“都哄笑起来”,他家负责照顾他的仆人陈老五便把他拖回家中。

家里的人自然把他当做病人看待,把他关在书房里,怕他出去乱说乱动。家里人一面过着日常的生活,如听取佃户的告荒等,一面让他在书房里静养,派陈老五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一天,大哥请了一位老中医何先生来给他看病。何先生让他‘‘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大概还开了副什么药,叮嘱大哥说道:“赶紧吃罢!”

有一天,狂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同他辩论“吃人”的事。

一个大清早,狂人在堂门外向大哥发表他的狂话,劝大哥不要吃人,引来许多人看热闹。大哥很生气,赶人们出去,喝道疯子有什么好看!”陈老五过来把人们都赶走,把狂人又劝回屋里。狂人做了个噩梦,醒来又是满口狂言。家里人便不再让他出去。狂人在屋里又胡思乱想了一些天,病就好了。后来到某地去做了候补官,留下了两册病中的日记,自己题名为《狂人日记》。

以上这个客观结构,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狂人发疯的故事。据说《狂人日记》发表之初,并未引起振聋发聩的“轰动效应”,许多读者从;“本文”能指中读出的正是上述这一“所指”。一般的读者不会注意到作品中事实上存在着多个叙述人,一般读者只认同一个叙述人,即小序的述说者。而小序的述说者既不是作者,也不是正文的主人公,而是作者所假设的一个“正常人”,一个‘‘清醒人”。这个人所操的完全是一套传统社会中正规知识分子的话语,并把这套话语笼罩在正文的“胡言乱语”之上,用这套话语的光圏照射正文的话语,使小序与正文之间形成“看”与“被看”的关系。于是,小序好比摄影机,正文好比影片的画面,读者就好比观众,自然而然用摄影机所强加给的视点去观看正文。所得出的印象和结论自然又回归到小序的阅读起点。就这样,建立起小说的客观结构。这个结构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是一种常见的转述模式。例如笔记小说,无非是向人展示一些奇人怪事,叙述者暗中与读者达成一种默契,在共同观看中获得一种自我安全感,在非常态的奇人怪事中确认自己的常态。如果小说只有这个单向的一维结构,那么,它就只不过是旧文学中的一个随喜者而已。显然,这个结构并非《狂人日记》的价值核心所在,但它又是确实存在的。把这个问题明确地表述出来,可以说,这个结构是小说的物质基础,是其他结构的承担者。但是这个结构却是寓于另一个结构显现出来的。

小说的第二重结构是它的主观结构,也就是“狂人”把他所看到的世界,用“狂人”的心理意识进行分析、推理之后,以“狂人”的语言所展现给我们的幻象。这里,“狂人”自己以为是站在“清醒人”的立场的,根据这个立场,那么,故事就变成了这样:

有一个狂人发昏了三十多年,有一天晚上望月的时候,猛然觉醒。他发现自己的觉醒已被别人察觉,不禁担心别人要来加害,同时也想起以前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等冤仇。这时人们也正要害他,连家里人都装做不认识他,把他关进书房。他从人们的言行中猜测到人们要吃他,并且从古书上看见“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大哥请来一名刽子手,假扮成医生,以看脉为名,“揣一揣肥瘠”。刽子手说:“赶紧吃罢。”于是狂人发现大哥也是吃人者的一伙。他日夜思考着这件事,决定先劝转大哥改过自新。然而大哥不听,并且说他是“疯子”,这样将来吃他的时候,人们就会给予理解。

此后家人便把他死死关在屋里,他想起妹子的死因,明白是被大哥吃掉了,并且说不定自己也吃了几片。于是他疑问世上还有没有没吃过人的孩子,他在思考中苦苦挣扎着。

小说的这个主观结构和客观结构一起,组成了作品的现实本体。前者建立于后者之上,后者则寓于前者之中。于是,这两个结构便形成了一组既统一又冲突的矛盾系列。兹列下表略作对照:

客观结构

主管结构

第一节

狂人看赵家的狗

赵家的狗看我两眼

第二节

路人议论狂人

他们已布置妥当了

赵贵翁也在其中

听到风声打抱不平

小孩子也在议论

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第三节

一个女人打孩子

眼睛是看着我的

家人关他入书房

我越发觉得可疑

佃户说打死恶人

这明明是暗号

大哥教过他作论

翻脸便说人是恶人

看书时产生幻觉

满本都写着吃人

第四节

陈老五送进鱼来

不只是鱼是人

大哥请来医生

这是刽子手扮的

医生让他静养

养肥了可疑多吃

医生说赶紧吃罢

哥哥是吃人的一伙

第五节

李时珍说人肉可以煎吃

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

大哥讲易子而食

满怀吃人的意思

第六节

狂人又听到狗叫

他们又凶又怕又刁

第七节

海乙那只吃死肉

他们是要逼我自戕

大哥不怕吃人

不以为非丧了良心

第八、九节

梦中辩论吃人

自己吃人又怕被吃

第十节

人们来看热闹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

大哥不让看疯子

他们用疯子罩上我

狂人又做了噩梦

他的意思是要我死

第十一节

狂人想起妹子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

大哥说割股疗亲

一片能吃整个也能

第十二节

大哥管着家务

我也吃过妹子的肉

第十三节

狂人发狂到极点

救救孩子

由以上这两个对立统一的结构组成了小说的双重现实本体。其中的第二重结构主观结构,是怎样从第一重结构客观结构中脱颖而出的呢?第一个关键在于“狂人”二字,小说的正文是以狂人的口吻叙述的,在这里,“狂人”既是被看者,同时又是一个“反看”者。他不像一般影片中的人物那样,只是被动地让人观看,被动地在摄影机前表演。他违反了“被看者”的纪律,他在被摄影机观看的同时,也在向摄影机进行讲述。这在电影技术上属于“看镜头”的大忌。但还有第二个关键,便是“日记”。日记是一种“看”的文体,日记操纵在“狂人”的笔下,在这里,他是全权的执行导演。他不断向摄影机前拉来他所选定的场景和演员。在小序中开动的摄影机,到了正文中,处于一种定位状态,它只设定了一幅画框,告诉读者画框中的是狂人,是不正常的。但它定位之后,画框中的狂人却反客为主,通过镜头直接向读者喊道:我是正常的,摄影机才是狂人,才是不正常的。于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受到颠覆。读者只要投入一些情感,就会摆脱小序所设定的画框,从而不把狂人的日记当做笑话看待,而是认真思考,他是不是一个“狂人”,他的话对吗?进而对小序的话语产生怀疑,看出作者的意图既不是向我们讲述一个“迫害狂”患者的病例,也不是让我们听信一个精神病人的妄语,而是通过似狂非狂的满纸荒唐言,让我们从中听出一种“真人”的声音来,这声音的本体没有直接出现,而是附着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把一种超越作品表面意义上的思想内涵打印到读者的心中。这便是小说的第三重结构象征结构。

正是由于这一象征结构的存在,作品的主题才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和高度。在这一结构中,狂人、大哥、赵贵翁、古久先生、赵家的狗乃至月亮、太阳,都变成了一种喻体,一种意象,甚至一种符号。尽管对于它们的具体象征意义不免会产生许多分歧的见解,但读者毕竟能立足于小说的现实本体之上,看出这是一个先觉者反抗黑暗的心理历程。这样,狂人的疯话便又都成了真话。根据这个结构,读者所看到的简单叙述就是:

先觉者终于觉醒了,但他马上就陷于孤立。所有的人都把他看做异物,不论是富人穷人读书人,连小孩子也是如此,人们对他又怕又奇怪,只能作为“疯子”来理解,先觉者从历史中,从现实中清醒地看出人与人之间自古就是互相残害,互相吞噬,不过害人之前总要搞个名正言顺的名目,比如,把被害者说成是“恶人”、“疯子”等等。大家心里各怀鬼胎,“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然而先觉者反躬自省,发觉自己不但要被人吃,而且也曾是吃人者中的一员,吃过自己的同胞骨肉。先觉者决心向人们揭示出真理,劝世人改过自新,然而这只能招来更深重的迫害。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甚至对那些从小就被传统思想毒害了的下一代也失去了信心。他万分痛苦地挣扎着。最后不是被黑暗的社会所吞没,就是重新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中去,二者必居其一。

对《狂人日记》的象征结构,还应做十分细致的微观挖掘,从中可以发现许多鲁迅的具体世界观和精妙的艺术手法。这个象征效果的产生,是由于作品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产生了非线性联系,而这种非线性的不稳定特征恰恰是对巳有文化秩序的一种动摇。只要确认这种动摇,就同时应该感悟到作品能指的多义性。无论仅从客观结构还是主观结构来理解这篇小说显然都是笨伯,但认定“狂人”就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或者对其进行阶级定性,也同样是胶柱鼓瑟,没有理解它波长深远的颠覆力。象征结构未必就是解读这篇小说的最好方法,但起码可以帮助我们深人思索《狂人日记》何以具有如此之高的艺术地位,何以具有如此之大的历史影响。

把这篇小说分为三重结构来研讨,不过是为了一种操作上的方便。小说本身的巨大成功不在于它具备三重结构(或者从其他角度来分析所得出的几重结构),而在于作者能以超人的艺术功力,将这三重结构天衣无缝地结合为一体,宛如一柄精纯锋利的三棱匕首,既刺穿了几千年吃人社会的沉重黑幕,又让人在它精致完美的艺术面前甘心下拜。可以说,鲁迅小说讲究精炼含蓄,讲究结构的内在组合的艺术风格,从《狂人日记》开始,就已经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