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晚风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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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个人的夜晚

夜阑人静,四周只有子浮的脚步声和他的呼吸声,这两种南辕北辙的声音却异常的合拍,一直向着在凌晨十二点以后,这座古城最热闹的地方——定安街走去。

子浮是便利店的夜间店员,他工作的那所便利店就是位于定安街,一个没有夜晚的地方,无论是晚上十二点,或是凌晨三点,人总是来来往往的转个不停,声音总是喧萱闹闹得此起彼落,连霓虹灯箱也仿佛是闪闪烁烁的直到永远,这个地方好象收容了全城辗转反侧的失眠人士,他们都来这里去找寻一刻的欢愉,一刹的忘怀。

子浮从未试过失眠,因为他睡眠的时间是白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了逃避失眠的高峰期而选择夜间工作,任职便利店夜间店员是他小时候的志愿,也是他人生里唯一的志愿,他觉得医生、建筑师、工程师、律师也比不上便利店夜间店员伟大,因为医生不会在凌晨三点开诊,建筑师、工程师不能在十五秒之内建成大厦,律师也不会随时待命,但便利店夜间店员就不同了,便利店夜间店员简直就是漫长黑暗之中的光明使者,就算不能填满他们空洞的胃部,无论你需不需要,他也在悠长夜里静候你的光临,试问这角色能有多少人做得到?所以每次穿起便利店的制服,子浮也特别有使命感,他觉自己是一群无助的夜游人的救星。

这一晚,子浮和平常一样在时针正搭在零点零分的时候穿起那他那套烫得笔直的制服,站在收银机面前,恭候着需要他拯救的人的光临。

十二点零六分,便利店内异常的宁静,售货价上的薯片和可乐没有为子浮带来热闹欢愉的气氛,放在收银机面前的胶布和消毒药水也没有让子浮有受伤的感觉,因为他的视线早给收费电话旁边的女孩子牵引着。

这个女孩每晚也来便利店一次,每次也只是拨一个电话便走,一个没有人接听的电话。女孩在十二点零五分进入便利店,在店内巡视一周,然后在摆放雪糕和汽水的冰柜之间的收费电话前面停下,提起听筒,熟练的按下那八个数字电话号码。子浮留意到每次当那女孩拨完号码后,她总会深深地吸一口气,牢牢地望着电话按号键盘上的屏幕,随着秒针一下一下的跳动,她的眼里就一点一点的失去光彩。

每晚,那女孩也会在十二点零七分离开便利店,然后子浮也会扭开桌上的收音机,让它自言自语的说一整个晚上。那收音机是以五十包纸巾换购的赠品,是一个穿着银色紧身长裤的顾客转送给子浮的,那一晚她和情人分了手,在便利店内哭至天亮,她把整间便利店的纸巾都用光了,临走前她把这赠品送给了子浮,说是感谢子浮陪他过了最难过的一晚。

因此,子浮拥有一部收音机,习惯上他总会在那个专程为打电话的女孩走后才扭开收音机,子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可能是因为那女孩的离去,令他倍感孤独。

这一晚特别平静。这间便利店平均每一晚都会有两至三个喝醉了的顾客,而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会在便利店内呕吐大作或是醉酒闹事,子浮不是忙着清理他们留下的呕吐物,就是在收拾被弄得一团糟的售货架。不过,这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子浮看着便利店外的街道,路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们就像美丽的流行掠过便利店的门前。子浮再看便利店对面的酒吧,灯红酒绿,仿佛全世界的欢愉都集中在那里,所以酒吧里里外外的人也尽情的叨着快乐,忽然间,子浮觉得自己很寂寞。

因为寂寞,所以使他留意到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平时这些声音总给便利店的喧闹声盖过,总沦落为配角,现在发威的机会到了。子浮一边听着电台里的女主持说着她这天的经历,一边突发奇想的觉得那个经常来打电话的女孩,应该拥有那一副能勾魂摄魄嗓子,但子浮却从未见过她说话。

随着收音机传来的天气预报,子浮知道晨曦正一步一步的逼近。他讨厌白天。白天令一切也看得太清楚,像一丝不挂的裸露人前,太没有安全感。夜,就不同了。黑暗之中,仿佛充满包容,将子浮的寂寞都吞噬了,也吞噬了子浮在日间的所有的疏离感,因为每当子浮身处在人群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如果有人从高空鸟瞰下来,便会看见其他人都是彩色的,只有子浮一个是黑白的。这就是他所谓的疏离感。由于这种感觉,令子浮觉得自己不能在白天生存,无奈的是他在正午十二点才下班,望着月亮慢慢的消失在大气之中,他觉得自己也慢慢的在褪色。

上午十点二十分,子浮从他那套笔直的制服口袋里拿出一本深蓝色的记事薄,薄内记下他每天在便利店里遇到的事,包括有一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喝醉后跑到便利店的微波炉前撒尿;又有一次,一个打扮妖艳的母亲来到便利店内说自己的儿子不见了,吵吵闹闹之余还打了子浮一记耳光;还有不知多少情侣在便利店内结识、吵架、和好、又吵架,继而分手,这一切都记在子浮的日记里。便利店里发生的事,就是子浮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这一天他只是将那个来打电话的女孩出入的时间记下,然后画了一部收音机。

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子浮脱下他笔直的制服,将它放进储物柜里,景仰的看了它一眼,才将储物柜关上,就如官员卸任般暂别他这个神圣的职务,离开便利店回家去。躺在床上的他,轻抚着猫儿,良久不能入睡。这一天,他第一次尝到失眠的味道,不怎么好受。在他的脑海内,一直荡漾着那女孩拿起听筒、万般期待的眼神。

终于,子浮做了一个决定:打电话到便利店请假一天。晚上他依旧回到便利店,不过不是以店员的身份,而是以顾客的身份,站在收费电话旁边,等候那女孩的出现。便利店这晚非常热闹,人来人往得如繁忙时间的车站,但这并没有影响子浮等待的心情,他既兴奋又紧张,就如一个小孩看着雪糕从制造雪糕的机器里一圈一圈的扭动出来,就要放到口里的时候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女孩,或许他已经忘记了心动的感觉。

零点十五分,子浮买了一包香烟,这个牌子的香烟是那女孩唯一在便利店光顾过的货物。子浮一根接一根的把香烟点起,时钟的指针也从一点走到三点,烧剩的烟灰以足够将子浮活埋,最后一根烟蒂跌落在子浮的手背上,他没有半点意识去拨走它,大概因为他已经麻木了,那点点烧热的痛,反而令子浮好过一点。他感到自己永远也不能摆脱只能活在黑暗之中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深坑里,永远也爬不出来。子浮经自己的日记簿拿了出来,用铅笔将剩下的空白页全部涂满黑色,然后放下十个一元硬币在收费电话上面,接着就回家了。

此后,子浮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来打电话的女孩,而他每天也会放一个一元硬币在收费电话上面,希望有一天那女孩会用得着。他对自己的工作更加热忱。为了提高服务质量,每天他总会提早十五分钟回到便利店,并将店里所有的东西抹得一尘不染,尤其是收费电话更是簇新的像从来没有人用过。现在每当子浮回到便利店,他都会扭开那个收音机,因为他要远离宁静的感觉,没有声音的环境令他觉自己被寂寞猛烈的袭击,而且不能作出任何招架。

很久以后,子浮的视线仍然离不开收费电话,只要有三秒的空档,他就会望一望有没有人拿着听筒。虽然他仍然隔着马路,看对面酒吧的喧闹,但仍听不到那里的欢愉;虽然他仍然如鹦鹉般每天说着“欢迎光临”之类的话,不过他的心里却有着期待,期待那女孩会再来便利店打电话、期待下一个对便利店的电话情有独钟的女孩、期待自己有天能逃离黑暗、期待自己会爱上白天,一切也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