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爱情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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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想回赠她什么好呢?最后就决定送她一本《路遥中篇小说集》。我多此一举地让她帮我捆被子,创造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我若有所思地说:“蓓儿,你的影集很好,我很喜欢。我送你的书上一句话也没写,没法儿写。让我说什么呢。”我抬头叹口气道,“蓓儿,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呢。如果你早一点儿出生,早一点见到我……”我不再画蛇添足,不想在她单纯的心里留下别的东西。我走时老师们一直送出校门。我跑了几十米又折回头去看到蓓儿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后来她才告诉我:“那天没和老师们一道回去,不是猜到我要折回去看她,而是怕老师们看到她脸上的泪。”

临到城里上班前,我爹娘苦口婆心道:“儿啊,咱和人家没亲没故,人家帮了咱,咱别忘了人家,让人家说咱没良心。咱外头也没啥亲戚,人家就是你的靠山,腿勤一点,嘴甜一点才行。”在内心里,我真是把姚科长当成我的靠山。开始那段日子,我三天两头去他家里坐坐,如果他安排我罐罐煤气什么的,我就会受宠若惊。

市政府秘书科一共十多个人,六个给副市长当秘书,另外我们六个人,小黄跟着市长,只是负责提提包,开车门,陪客人,开会领取纪念品;姚科长、副科长赵刚、科员老吕、办事员小贾和我,则是给市长写讲话稿,起草修改文件以及搞调查。市长活动多,又喜欢讲话,逢会必讲,大会讲,小会也讲,无论长短,都要我们写好,开个什么会的主持词要写,来了什么客人说几句客套话也要写,叫祝酒词。另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文件,校对、装订没完没了,因此我们天天如拉满的弓,根本没有松驰的时间,许多回我们加班加到次晨四点。我们搞的这种文字,和有感而发的创作完全是两回事。我发觉自以为会写的我,此时已经左右不逢源,捉襟即见肘。想了半天在纸上写道“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下面就无话可说了。这倒也罢了,在这人际关系微妙复杂的环境里,我真正领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等词的意思,同时也越来越发觉自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素质我怕是终生难求,而这种素质的欠缺,就意味着在行政上“不长出息”。

我笨鸟先飞,千方百计把工作干好。早晨七点多就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倒垃圾、收拾报纸。装订了,校版了,不论谁的活我都抢着干。但我却总是不能让姚科长满意。有一次姚科长发现了我的文学剪报,“啪”地一声摔到桌上说:“你天天弄这些巴掌大的无病呻吟的东西干啥?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不是一个小学教师,沉浸在这些小天地里能有什么出息?”我诚惶诚恐收起来,再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看报纸副刊;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照相弄个乘车证吧,我的自行车在招待所没了。”他立起眼睛道:“你弄什么乘车证,咱说加班就加班,还能象你教学时那样悠哉游哉?”有一天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某局来拿文件,他们说没车,我说那过一会儿你们一定来。我刚放下电话,姚科长就大声道:“你是代表办公室给他们下通知,是市政府办公室,不是什么无关紧张的局委办,要有大机关的气质,你和他们商量啥?他没车能算理由?没车骑自行车来!”至于把他改过的材料摔到桌上,让我看看我写的还剩下多少,那更是家常便饭。这使我心里天天象堵着一团棉花,一进办公楼就感到头晕眼花,手脚迟钝。特别一走过姚科长的办公室,我就有些心惊肉跳。我觉得屁股上仿佛长了一条尾巴,一不小心就让人踩住。

那时邻县研究生小周通过公开招聘考到我们科里,离家几百里举目无亲的他也同样是个敏感脆弱的人。我想他受的伤害肯定比我还大。有一次姚科长拍着桌子对他说:“你别觉得你是研究生,干咱这活儿不讲文凭,谁也得谦虚谨慎。”这时我就看到小周的眉毛一跳一跳的。我俩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他就无精打采道:“一进办公楼就头疼。”他养成了看鸟的习惯,中午吃罢饭只要不加班,他就跑到南边十字路口处看鸟,和卖鸟的闲扯。

三个月试用期满,何去何从我进退维谷。小周提醒我:“章子,你要想去教学还来得及,只要提出来,去城里学校应该是很容易的。”那正是我当初的如意算盘,但现在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我向谁提?向姚科长?他天天耳提面命要我快适应,给他长脸,向他提?那我纯粹是没脑子。小周意味深长道:“章子,你我都不大适应在行政上混的。世间有三种人,一是夹起尾巴的人,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二是挺起胸膛的人,固执有余,圆通不足;第三类是面对上级夹起尾巴,面对下级挺着胸膛。在行政上混,你如果是第一类人,能够夹起尾巴,唯命是从,那也能混得下去。如果你能在上级面前夹起尾巴,在下级面前横眉立目,那你的官就越做越大。你我是什么人?第三类显然不是。是第一类吗?有点是,因为咱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心底里就有点儿自卑,许多时候是夹着尾巴的。可是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背景,全凭自己的努力混出个样儿来的人,骨子里是不肯真正唯唯诺诺的。我们属于第二类人,做事想自做主张,想有创新,有个性。喜怒挂在脸上,心里没有城府。象我们这种人,其实不适应干行政的。我觉得在行政上干一辈子,会觉得一生活得不真实,不舒畅。还有,我从内心里觉得干行政工作,学不到真正的本领,甚至我觉得是不学无术。我打个比方,要让咱办公室的这些人自谋生路去,你说能会啥?咱这种人干啥最好?我看就是干教师。教学工作有创造性,有规律性,站到讲台上你就是主宰,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任人指手划脚,而且只要你埋头实干,就象农民种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真是昏了头,在我们县教学多好!”小周告诉我他正在想办法调回原单位。

过了年小周果然调走了。姚科长在办公室里说调走就调走吧,他那种性格一时半瞬也适应不了。大家都纷纷附和历数小周的种种不是。我心里听着很不是滋味。

我的宿舍里住进了组织部的司机,他为自己在一个要害部门开车而目空一切,我们两人无话可说,见面除了干笑,就是说些儿天冷天热等无关痛痒的废话。

初春。小周打过来的电话告诉我,他教了半年学被调到县政府秘书科了,工作性质还是一样,虽然依旧忙碌,但他说一点都不紧张、不憋闷、不屈辱。电话那头他开心地说:“唉,当初过的日子简直如地狱一般。现在我明白了,姚科长动不动就发那么大的火,那样儿小题大做,并不是事情本身的需要,而是他要树立权威的需要。他需要的是在他面前就要按他唯命是从的一群机器,同时他自视甚高,觉得没人能比得上他,所以他看手下也就左右不顺眼。”忠厚的小周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我想当时想,他也许有点偏激。不论别人怎么说,首先我不能顺势打旗,但后来经过的事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千真万确。

下周就要召开全市经济强乡镇表彰大会了,市长要作重要讲话,农委起草的讲话初稿科里交由我进行修改。姚科长一遍遍地嘱咐:“一定要改好!”,时不时地地来查看我的工作进度。我使出浑身解数,马不停蹄地改好了正准备要交给他,没想到突然又接到通知,说表彰大会又决定改成由市长主持,书记要作重要讲话。姚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把稿子交给市委办公室算了。”开会那天早晨,我就早早地赶到会场,又突然发现要表彰的单位里没有青河镇,我一问才知道,原来青河镇计划生育有问题,不能被评为先进,昨天刚刚才调整了的。这时候我的头大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确定我修改的讲话稿里点到了青河镇,如果就这样把讲话稿发下去,那可就糟糕透了。我连忙问赵刚科长:“是不是马上通知市委办?”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就通知他们吧,咱知道了不通知不好。”我就急急忙忙地给市委办打了电话,谁知道市委办接电话的人竟然惊讶地说:“怎么现在才说?讲话稿已经拿到会场上去了。” 当时我提着话筒就愣在了那里。

过了十来分钟,姚科长突然气冲牛斗地进来了,我看到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挤满了愤怒,他凶巴巴地问我:“是你通知市委办材料有错?”我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是我通知的,我发现材料里有点错误。”姚科长一听,霍地拍着桌子吼道:“我说你的脑袋让门夹了是不是?你好事儿不往自己身上揽,屎盆子倒往自己头上扣!”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要虚脱了,豆大的汗滴顺着鼻梁滚落了下来,我极力解释道:“我寻思着材料有错,就这样发下去不好。”我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姚科长近乎跳了起来,连拍两下桌子说:“你啥时候才能灵醒?书记讲话是市委办起草的,出了错也是他们的错。你倒好,这一打电话,人家现在打电话找我,嫌我不早告诉他们,这一屁股的屎你去擦吧,书记在会上发了火!”我一听就快吓晕了过去,两眼发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姚科长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科里有科长还有副科长,你就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你把自己当成个啥了?”那时候我巴望着赵刚科长能为我开脱几句,可是他却一个劲地吸烟,装作没看见似的,全然无话。接下来姚科长的话我一句也不记得了。

姚科长甩门而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才慢慢清醒过来。那时候,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我连忙去洗手间洗脸。我仔细想想,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打个电话给市委办就好端端地把错误揽到了自己头上。下午快下班时,我把我的想法诉说给赵刚,同时也对他中午见死不救的行为表示不满。赵刚诡异地笑笑道:“小幸你不知道,你是没找到真正的原因,也没有看透事情的本质,关键的问题是市委和市政府两个办公室在材料上明枪暗箭地争,姚科长恨不得那边出丑,你想想,你这么搅上一杆子,他能不对你不发火吗?”我不解地问道:“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那边要是出了丑,这并不能说明咱们这边就好啊。”赵刚吸了口烟,笑而不答。

事后我打电话问过会场的情况,知道书记并没在会上发火,那市委办公室分管材料的主任是给姚科长打过电话,但他是对这边我的提醒表示感谢,而不是姚科长所说的“责问”。知道真相后我心里恨姚科长,恨不得马上就去找他问个明白,可是我一想还是算了,人家是顶头上司,我这么去找他不是找抽吗?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给姚科长道个歉。我想,我没犯错而去向他道歉,说不准姚科长会因此对我产生好感,自己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怵着他,何况芬兰调动的事早晚还要通过他来办,大男人要能屈能伸,总要拿得起放得下嘛。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有些儿心虚,于是决定等芬兰周未回来时,拉着她一块儿去他家,有芬兰在他也不好冲着我发驴脾气,他好歹要对我客气些。就这么想着想着,觉得是个万全之策,高兴得自己不知不觉地就笑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周末那天,我一早就提着东西和芬兰去他家,当时姚科长不在家,是他妻子陈大夫陪我们说话。芬兰的话特别少,陈大夫问一句她才应一句。我怕冷了场就故意找话说。我讨厌女人家里长短的没滋拉味地闲扯,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陪说陪笑了。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姚科长还没回家,我们正准备起身告辞,他却一脸酒气地进来了。我的表情马上就不自然了,坐下后我搓着掌心笑着说:“姚科长,都是我不好,那天惹你生气了,我今天和芬兰来特地道个歉。”我并没有期盼到姚科长露出温和的笑脸,我的心里开始发毛,掌心里汗津津的。过了片刻,姚科长一脸无辜地说:“你道什么歉?你这不是缺个心眼儿嘛?”听他这么说,我尴尬地看了看芬兰,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不语。姚科长接着说:“说你不长进你还就是不长进,你以为我那天是在批评你吗?我告诉你,那天我批评你全是给赵刚看的,因为赵刚有几次顶撞过我。”一听此话,我心里马上缓和了很多,于是就忐忑不安说:“姚科长,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再说那天我也有不对……”姚科长立即打断我的话说:“这么点小事情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么不敏感,往后在办公室里还如何干下去?”想不到他的火气有增无减,又虎着脸高声说:“小幸,你别忘了是我把你调过来的,不客气地说,我对你有恩。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偏偏是你当众反驳我,一点都不维护我的威信。当然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你想另立旗帜完全可以。”说完,他又接着历数我的种种不是,直把我揭得体无完肤。芬兰见势不妙,只说了些“章子脾气不好”之类的话。想到平时在芬兰面前,我尽管耀武扬威,但也没有把话说绝,始终给她留点小面子,今天被姚科长一顿恶斥,只恨那地上无缝可钻。渐渐地姚科长气小了些,他儿子也放学回家了,怪他不该当着客人发火,他这才说了句“我训你是觉得你是知已”之类的话。记得告辞下楼时,我心乱如麻,却不小心一脚踩空,险些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走在路上我和芬兰默默无言。想想自己整天起早贪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板、收拾报纸,什么事都抢着干,可是却落不下好。如今又听姚科长话里有话,我是全心全意依靠姚科长,唯他马首是瞻,如今他却以为我要“另立旗帜”,这以后还怎么跟他干下去?一边走一边想,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明白自己的情绪稳定,应该像在学校教学时那样高歌一曲。可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就怕人家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我盼着芬兰能开导我几句,把我注意力分散了让我能好受些,没想到芬兰反来复去地唠叨,说我当初就不该调到行政来。心里窝着火也只好忍耐下来。

回家已经十点多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辗转反侧叹息连连。芬兰摸着我的头爱惜地说:“别再想那些烦心的事了,睡吧。”说着就把一条腿搭到我的腰上,这是她要那事儿前惯常的信号,可我对那事儿一点儿心思也没有。芬兰就抓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胸上,我烦躁地推开她说:“我都快烦死了,你却还有这种心绪!”芬兰受了委屈,撇着嘴啜泣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并不想这样,可是我又知道怎么劝你,只不过想让你放松一下,你这么难过我看着也不好受。”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芬兰,于是就将她抱到怀里。欲望在一点一点升起,烦恼被一点一点挤走。正当我在芬兰身上龙腾虎跃时,突然间,耳边又响起姚科长那句“你另立旗帜我也不反对”的话,我的脊梁骨便瘫了下来,周身像被泼下一瓢凉水,仅有的一点儿激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的那活儿被芬兰挤了出来,宛如一条死去的虫子。倔强的我试图去证明我依然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我身体的某部分仿佛突然哗变的士兵,不再听从我的命令。芬兰也许发觉了我的狼狈,她柔声细语地说:“要不行你先歇一歇吧。”

早晨我醒来就听到窗外的鸟叫声。****的芬兰正要穿拖鞋去厕所。就在她迈过我的身体时,我大喜过望,在床边抱住了芬兰。她推开我说:“我要去尿尿。”压了我一宿的沉重疑虑一旦消失,轻松使我迸发出了澎湃的热情。芬兰喘息道:“不行,不行,今天正在危险期。”我想到在她没有调到城里前,我们不想要孩子,我们一直躲避着那些日子。可是今天我什么也不想顾及了,我急忙说:“有了就有了吧,我也想有个孩子了。”芬兰转回身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想要孩子?”我点点头。没想到她会那么激动,趴到我怀里道:“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也不想要我生的孩子。”她眼睛有些潮了。我火急火燎地说:“现在就想要个孩子”……当狂乱过去后她才想去起厕所,慌得连鞋都来不及穿。我笑吟吟地望着她说:“你那尿泡儿可真神奇,刚才我那么压你都没感觉,也算是善解人意。”她窜进厕所也憋不住笑了,我突然发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芬兰那样淋漓的笑声了。

我们的儿子凌凌就在芬兰的笑声里进入了她的宫殿。

欢乐只是暂时的,在上班的路上心就禁不住沉重起来。从前就是受些批评和委屈,还有姚科长做靠山的安慰,如今这种安慰也没有了,心里就常常空落落的迷茫。

这时,我收到了蓓儿的信——

大哥:

你好吗?记得你走那天说要把我当你的小妹。你还记得我吗?蓓儿。

我的终日沉甸甸几乎没有活力的心此时此刻又激动得怦怦直跳,我立刻给蓓儿回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