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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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的名字叫叶星河(1)

曾楚桥

叶星河在深圳关外住了20年,到底给他混出了些许名堂来。

据说他15岁开始写诗,25岁时以一首《在寒冷中收到女友的分手信》而获得“凿空”诗歌大奖赛特等奖而轰动一时。如此轰动效果,皆因特等奖的奖品乃一辆价值3万余元某国产品牌轿车。赞助此次“凿空”诗歌奖的女商人自小就有文学情结,她超人的想像力无处发泄,认为只有“凿空”这个词才能充分说明她的才华,于是大赛因此得名。本次诗歌奖有意培养年轻人,她据此预言,中国诗歌的中兴时代即将到来,而新锐诗人叶星河也将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中兴的重任。如众星捧月的诗人叶星河站在领奖台上,既慷慨激昂又极其巧妙地向女商人献媚:诗人每写一首诗就是一次凿空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着对未知世界无与伦比的崇敬……

看着台下呼拉一片的文学青年,叶星河有点忘乎所以了,他以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以示感谢。事后他上厕所时才发现,他长裤上一个钮扣竟不知何时脱落,他揣摸是那个大鞠躬惹的祸,除了埋怨自己不该为了省钱而买劣质货的同时又暗幸能不露痕迹地藏身而退。

此后十几年,得了大奖的叶星河并不像女商人所预言那样能肩负起中国诗坛复兴的责任。事实是中国诗坛整体江河日下,个别圈子里的热闹根本就难扶大厦之将倾,诗歌以昨日黄花的姿态引诱诗人们相互奔走,其背影难免寂寞,不过总有寥落的掌声在角落里响起。作为身处其中的诗人,叶星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把自己十几年的沉寂归罪于当年创办“凿空”诗歌奖的女商人。说起当年得奖,叶星河未免悲愤交加。年轻而不知深浅的叶星河根本就不知道那辆价值3万多元的轿车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在拐里拐弯的过程中,叶星河最后到手的仅得5千元。因为这个奖,他请吃请喝就花了不止这个数,把他在王氏厂打工的那点积蓄花了精光不算,还借了300多元的外债。结果是一众工友看着徒步回到工厂的叶星河,难免一番冷嘲热讽。叶星河自是羞愧难当,他拿着那得来不易的5千元,仔细算了算这些花销之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的,老子以后再也不参加这些比赛了!”

此后叶星河果然很少参加这类诗歌比赛。有一段时期叶星河相当潦倒。他所在的工厂要减员,他的主管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炒了他。叶星河没有和主管论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有理,其结果也一样会被扫地出门。为了维持生计,他一咬牙几乎倾其所有花了四千多块买了一辆二手的嘉陵摩托车上街拉客为生。

关于这段经历,叶星河一直讳莫如深。他在自己的简介上,有意无意地省略了这段经历,多少也说明了,在叶星河的内心里,这是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

那段时间他住在山边一间废弃的小庙里,小庙年久失修,香火早断,本已破旧不堪,但诗人叶星河毫不介意,他到二手店里买了一张小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叶星河每日出车之前坚持给满是灰尘的佛像烧上一炷香。他异乎寻常的虔诚,他给佛烧香并不只为自己,他心中还有一个念头,就是祈求众生平等。但是众生从来就不平等,叶星河入行短短一个月就发现,同样是拉客仔,个别人就享有特权。当派出所的巡逻摩托车开过来时,大家像被枪声惊起的乌鸦一样四处奔逃时,有些人就优哉悠哉地继续拉客,既让人嫉妒又让人羡慕。叶星河后来发现,那些享有特权的拉客仔所使用的手段仍然是司空见惯的贿赂。叶星河一度极为厌恶这种行为,但是在他被查扣了2次罚了1000多块之后,终于屈服了,他尝试给巡警们送礼,却不得其门而入。叶星河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兽,日夜不安。

柳叶如的适时到来,暂时缓解了叶星河的焦躁不安。柳叶如是叶星河初中的同学,人长得水嫩花飞自是不用多说。她原本是投奔她大舅的,但她大舅随工厂搬到了惠州。走投无路的柳叶如只好暂时和叶星河寄居于小庙里。叶星河本是个君子,并不乘人之危,很大度地把原来的小床让给了柳叶如,他自己则在佛像下打地铺,每晚伴佛而眠,听着不远处柳叶如轻甜的呼吸声,安然入睡。

可惜好景不长,柳叶如来了不到半个月,叶星河又一次被查扣。柳叶如陪着叶星河到派出所赎车时遇上了查扣他摩托车的巡警查良生。查良生看到柳叶如,双眼一下就亮瞎了,一时惊为天人。春心荡漾的查良生在一次排查暂住证的大行动中,以没有暂住证为由,把叶星河连人带车扣回了派出所。

叶星河这回是吃了点苦头。他在派出所拥挤的留置室里被蚊虫叮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才吃到一顿饭。每人一只大烧包,外加一瓶矿泉水,便是他们的午餐。为此叶星河还颇有微词,却不知这顿午餐已是他久久回味的一顿饭。直到几十号人被赶上一辆大囚车时,叶星河才感到情况不妙。

囚车里人多得没处放脚,大家乱哄哄的,车厢里空气污浊,每人各自为政,都想为自己多占一些空间。站在叶星河身前的是个眼镜男,眼镜男右边是个大个子,祼露的手臂上全是文身。车子开了没多久,叶星河就见眼镜男给文身男使了个眼色,叶星河还没有领会其意,只见文身男猛然用力一推,车厢里立时倒了一大片。文身男一声断喝:“奶奶的,都把钱交出来!”眼镜男从容淡定地过去收钱,他就从身边的人收起,他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到叶星河的面前,叶星河刚表示不满,立刻被文身男按在车厢的钢板上一顿狠揍。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叶星河根本就无还手之力。他双手抱头,凭由拳头雨点般落到身上,竭力不叫出声来。车厢里人人目睹了这场一边倒的打架,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为叶星河打抱不平。众人噤若寒蝉。有了叶星河这个例子,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不满,乖乖掏钱出来了事。

当叶星河满脸是血地从车厢的钢板上爬起来时,文身男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他亲自搜叶星河的身,结果只搜到二十八块。这是叶星河一个早上的拉客所得。文身男看着手上可怜的二十八块,出人意料地又把它放回到叶星河的上衣口袋里。叶星河看到文身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在往樟木头的路上,叶星河还暗幸自己身上居然还有钱可以垫袋,可是到了樟木头收容所时,不但眼镜男收来的钱被收容所的人如数搜走,连叶星河那区区二十八块也未能幸免。不过收容所有个比较美好的名目叫暂代保管。

在收容所的当天晚上,文身男显然受了这件事的刺激,在几十人的大宿舍里,将所有人都从床上赶起来,然后集中在宿舍里的过道上,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时间人人自危。暗淡的灯光照在文身男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转过头来问眼镜男:

“大哥,想听啥歌?”。

眼镜男沉思了半晌说:“随便吧。”文身男阴沉着脸,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抓住一个人的手臂凶巴巴地问:

“你说,唱啥歌?”

这个瘦弱的广东仔,被文身男突如其来的一吓,一时不知所措,直到文身男又喝问他唱什么歌时,他才勉强说出话来,但声音已经走样:

“海,海,阔,阔,阔,天空。”

文身男点点头说好。于是文身男让广东仔起了头,几十个人便在宿舍里低低地吼起《海阔天空》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唱到中途,文身男突然叫停,只见他笑了笑说:

“滥竽充数,******全是滥竽充数,荒腔走板的,像什么样子!黄家驹泉下有知,怕是死不安宁。奶奶的,现在是独唱时间,不会唱的,自动自觉给自己一个耳光。开始!”

一场别开生面的歌唱大赛开始了。谁都竭力想唱得好听一点,但几乎又没有一个人唱得好,到底不是在歌厅,就算有那么几个音乐细胞,在这种地方只怕也跑到爪哇国去了。唱歌一直是叶星河的强项,但文身男似乎忽略了他的存在,并没有点他来唱。叶星河居然有点儿失落。

后来有人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歌还未唱完,人却哭了起来,哭声像是从宿舍的各个角落里断断续续传出来,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哭,搞得人心烦意乱。文身男黑着脸喊:

“自已打一巴掌。”

宿舍里听得啪的一声响,哭声便马上停了。

文身男又喊:“给我笑!”

好一会仍未听到笑声。宿舍里静得怕人。空气里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弥漫。

眼镜男忽然插话说:“笑笑吧,他娘的,我们够苦逼的了,不笑难道你想哭啊?”

突然一声长长的惨笑从角落里传出来,那笑声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与苍凉。文身男也一时无语。长久的沉默,大家似乎都沉入了无言的悲伤之中。后来文身男点到一个老头,老头说:“涯是客家人,涯就唱首客家山歌吧。”也没人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哑着嗓唱了起来:

橄榄好食核唔圆,

相思唔敢乱开言;

哑子食着单只筷,

心想成双口难言。

老头唱完了一首客家山歌,见宿舍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又扭头瞧了瞧文身男,见文身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样子像是不太满意,于是老头又唱了一首:

见妹挑担百二三,

阿哥心头着一惊;

心想同你分多少,

又见人多唔敢声。

老头的山歌显然没几个人听得懂。老头见文身男还是默不作声,想了想只好说:“我就唱首《好人一生平安》吧?”不料文身男暴怒起来:“平安?平安个屁!要是好人都平安大家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叶星河见老头双眼已满是泪水,哽不成声,心中甚为不忍,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完全忘记了在路上曾经被文身男暴打的经历,他挺身而出说:“不要为难他了,我来代他唱。”文身男望了一眼叶星河,默许了他的请求。

叶星河后来在回忆自己当年在樟木头收容所的大宿舍里唱费翔的《故乡的云》时,神情颇为自豪。他对往事顾此失彼的追述让人生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当他唱完《故乡的云》时,第一个前来拥抱他的人竟然是文身男。文身男抱着叶星河,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泪眼花花地向他道歉:兄弟,对不起。对不起呀,兄弟。叶星河就此和他们成为朋友。他也因此得知文身男是湖北荆州人,叫杨鸿飞。也幸亏有杨鸿飞,这个看上去有点儿像黑社会大哥的杨鸿飞,其实是个义气男。当他的家人来赎他时,他二话不说,花了三百多块就把叶星河也赎了出来。

叶星河回到破庙时,发现柳叶如早已人去庙空。他出神地望着布满灰尘的佛像,突然生出要给佛像搞一次清洁的念头。他把破旧的床单撕下一块,爬上香案,小心翼翼地擦去佛像上厚厚的灰尘。他一边擦,一边让眼泪安静地流下来。擦干净佛像,他的眼泪也止了。他换下了身上又臭又脏的衣服后,就在佛像前,在他打地铺的地方,心平气和地撒了一泡黄尿,这才跑到派出所报案。

在派出所,接待他的是查良生。查良生见是叶星河,并没有为难他。查良生很客气地给他捧来一杯水,甚至很有礼貌地听完叶星河的陈述。随后查良生就告诉叶星河,柳叶如已是他的女朋友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请叶星河不用担心,同时还说明,他们现在是朋友了,以后有困难尽管来找他,还非常大度地把查扣叶星河的摩托车还给了叶星河。

叶星河费力地推着那辆瘪了气的二手嘉陵摩托车从派出所出来,他耳边还在响着查良生说的话。脑子里满是柳叶如脆生生的脸。他记得他被查良生扣回派出所之前,他从庙里出来,柳叶如还有些神秘地告诉他,让他早点回来。她亲自做饭给他吃。此前,他们一直在外面吃三块一顿的快餐。他听柳叶如说这话时,他心里喜滋滋的,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着柳叶如在没有锅的情况下如何给他做一顿饭。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他想问问柳叶如,可是柳现在已是查的人了。

叶星河推着摩托车走到一间号称万能摩托修理店里给车子打气,打完气,他发动车子准备走人,店主一把拉住他的车把,问他要两毛打气的钱。身无分文的叶星河自然掏不出两毛钱来。他灵机一动,便问店主他这车还值多少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叶星河以一千二百块的价钱贱卖了这辆二手摩托车。凭着这一千二百块,叶星河才得以苟延残喘。

这段经历,诗人叶星河一直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提过。也许这是他内心的隐痛,不提也罢。相反,对另一段在派出所相类似的经历,他却津津乐道。他甚至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页。

二零零三年四月中旬,诗人叶星河的穷困潦倒达到了顶点。自从被房东赶出来之后,他在高架桥底已经睡了一个星期。整日里与拾荒者为伍,靠捡破烂度日。每天黄昏时分,叶星河便把捡来的矿泉水瓶、旧报纸之类的破烂集中送到高架桥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在回来的路上,他用卖废品得来的钱买上三只大馒头,聊以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