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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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散文三题(2)

裳老曾有一篇名文《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文中他表示不无顾虑:“很久以前就写下这个题目了,可是一直踌躇着没有动笔。我总是担心‘绝代’两个字是不是有点说‘绝’了。后来又想,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里,论他在散文上的成就与特色,这样说也许还是可以的。”(见《银鱼集》)这样的期许移置裳老本人及其成就,兴许:“这样说还是可以的。”“绝代”形容佳人,孤芳幽兰;形容文士,称其文品卓尔不凡。黄裳老人的“绝代”在哪里呢,我以为在他身上的书卷人文气息,以及江山世事、丝丝如扣的梳理、体察与写照。他一生不论何时何地,如《论语》所形容:“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他热爱的文史藏书领域与散文范畴,精耕细作,不偏不倚,收获丰硕。看似冷门的书写,其实潜藏着历史的深味,雅隽多姿的小品文,让过去与现在无缝对接,使清新的灵魂如游鱼一样穿梭在人文的、时代的碧潭之中,正如他一部散文就题名《银鱼集》。

他年轻时代(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出版《锦帆集》《锦帆集外》,得名缘于对李商隐诗的倾心,李义山《隋宫》一首名句:“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这原是有些幽默的意思在里边的,既有讽刺又有感叹,意指位极君王也难保命运一帆风顺,世事瞬息万变,而普通人的身世坎坷、书剑飘零,又从何谈起呢?作者将自己的作品结集命名“锦帆”,乱世的气息与心灵的寄托,相反相成,和谐有致,其间有自嘲,更多则是透出人生的无尽感慨与生活的坚韧诗意,哪怕只是那么一点一滴,瞬息之间,荣光与乐趣,也被作者敏感的怀抱与多情的触角所接受捕捉到了。裳老的素材分两大类,一古书版本源流,二身边寻常人生经历。

抗战时期,黄裳先生任新闻记者与随军翻译,行走于祖国大西南间。他写入蜀一节,颇能摇人性情,是杜甫、陆游等人当年剑南行吟所不具有的现代感。虽然如西谚“太阳之下无新事”,但毕竟人事变迁,文体嬗变,审美趣味多有所不同了。这种白话的散文,更能贴近人生与普通民众,现代文人笔下的摇曳多姿、从容自在,涵孕着浓郁的世界气息。如其描写四川特色的茶馆一节:

一路入蜀,在广元开始看见了茶馆,我在郊外等车,一个人泡了一碗茶坐在路边的茶座上,对面是一片远山,真是相看两不厌,令人有些悠然意远。后来入川愈深,茶馆也愈来愈多。到成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成都有那么多街,几乎每条街有两三家茶楼,楼里的人总是满满的。大些的茶楼如春熙路上玉带桥边的几家,都可以坐上几百人。开水茶壶飞来飞去,总有几十把,热闹可想。这种弘大的规模,恐怕不是别的地方可比的。(《茶馆》)

写到山城重庆,更有戏剧性,兼及时代感:

我很喜欢这茶馆,......有时深夜我们还在那里,夜风吹来,使如豆的灯光摇曳不定。这时“么师”(茶房)就轻轻的吹起了箫,声音极低,有几次使我弄不清楚这声音起自何方,后来才发现了坐在灶后面的幺师,像幽灵一样的玩弄着短短的箫,那悲哀的声音,就从那里飘起来。

这就有些像现代的《琵琶行》了,放在当时抗战大后方,那种心情,那种压抑的氛围,都不言而喻。所以黄裳的散文“说书”,书人书事,不单是指代“作古”,更兼有时代的写生与关怀。

黄裳曾就读天津南开中学,与同窗周汝昌要好,彼此以后都有专文回忆。周汝昌任教四川大学外文系,成名作《红楼梦新证》书稿得到黄裳推荐出版。毕竟记者出身,论交际方面,黄裳肯定胜过学者周汝昌。黄裳亦曾是周作人书斋散文笔调的仰慕者,战后他有一文记录去老虎桥监狱探望知堂,记叙详细,心情感喟复杂,当然态度是鲜明的,毕竟知堂的下场是咎由自取。裳老曾是《文汇报》资深记者,始终能跟上时代脚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国家责任意识,这一点是他散文胜过知堂散文的地方。即不麻痹,知识、感情、原则,兼容并包,每每心细如发,观察入微。一生大量的书话散文,如《榆下说书》,带给读者多少知识的荫凉!另外记人也是其胜场,多交往行走,故许多时人往事,呼之即来,栩栩如生。这方面的风格,兴许只有前辈亦同样曾经长期生活于沪上的曹聚仁先生,才可以和他平分秋色!

笔者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赴沪上陕西南路那座小楼访问黄裳老,贸然敲门,得到接见,用一只大帽头派克钢笔签名赠书,言间询及成都旧址。记得抬头窗外果然有棵大树,裳老当时头戴鸭舌皮帽,身着背带布裤,依稀仿佛还是当年江山行走中的样子。对四川贸然来访的读者,不予见外,和蔼可亲。后来推想,他是不是从我的川音上想起了四川的茶馆,以及茶馆中那个令他难忘的“幺师”,幺师手中那呜呜咽咽、起自炉灶后边的箫声呢?

一个人游白帝城

这些年我少交游,却无日不坐游。尤喜咏杜诗,随其颠沛流离、“漂泊西南天地间”。每到成都浣花溪草堂,就去向他老人家报到,草木清彻,真感到诗话“拥鼻微吟,性情摇人”真切。以前我对“拥鼻”尚不甚了了,一日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教授黄维梁先生茶谈,得其点拨,豁然开朗,意指嗅觉,所谓活色生香是也。杜甫在成都西郊居住近四年,是生命中较为安宁的时光。我常想,为什么世代会“千家注杜,一家注李”,那么悬殊,不是李白诗不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诗)但浪漫飘逸“谪仙人”毕竟在生活中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还是日常哀乐,箪食瓢浆,逶迤负重,离不开现实生活,所以杜诗的沉郁与开心,都与普通人密切相关,更觉亲近自然,有切实的同情与理解。他在成都期间写的诗,《春夜喜雨》《绝句》等脍炙人口。但从精密与深刻来说,居三峡时期,达到顶峰。《秋兴八首》《登高》《咏怀古迹》等,如陈一新先生在《杜甫评传》中所引形容:“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眼前全是画,心中全是境,纸上云水飞渡、人事苍凉。我得去老杜在巴蜀的最后一站看看。

这一天是壬辰年的清明节,头天我托学生买好了一张火车票从学校出发,小长假中,人流如织,乘坐的出租车到半途高笋塘大街就走不动了,火车可不等人,咋办?我竟乘坐“摩的”直奔火车北站,那种风中飙飞的感觉还第一次有,真个豁出去了。成都——万州——奉节——白帝城,老杜当年二三月的行程,被我二日间浓缩。不少于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吧,心中激动,头晚睡在万州城一座悬崖上的旅馆里失眠了。三十年前也游过长江,经过万州、云阳、白帝城下,但当时文化低,对老杜感情不深,注意力只在自然景观,现在奔老杜而去,那些水晶珠玉、天风浩荡般的诗句,如同在水中流、空中飞。

清明节后一日,小长假结束,白帝城游人骤减,我这一个“朝发白帝”客,晃晃悠悠,从容不迫,可以尽兴吊古。景观任拍照,没有人阻挡视线。三峡工程使长江水位抬高了一百七十多米,我们川人熟悉的夔门,仍称雄奇,但“水漫金山”,据说滟滪堆已永沉水底。当年杜甫骑马:“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景观不再了。三十年前我在航船上对白帝城要仰脖眺望,感觉高不可攀,而现在水位抬高,直接白帝城石梯,步行几步到江边就可上船了。《秋兴八首》其一的“江间波浪兼天涌”,变为“高峡出平湖”,波浪没有飞舟来造势,那是水波不兴了。这些也没啥关系,诗境永远在眼前,保存意境就好。何况“巫山巫峡气萧森”,还是关蓄起来的江水淹不去的。

杜甫写《秋兴八首》摆脱了过去“诉求”的模式,他此时是无欲无念,无羁无绊,才不管别人读不读得懂呢,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八首。珠联璧合,回肠荡气。诗中像是演说一样地忘情与曼妙,如——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

现在的江城三峡人,都能听懂,句浅而意深。不胜今昔之感。“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这是眼下,而从前呢?“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啊哈,谁没有过去的美好回忆呢?然而这就是人生,是生存也是幻灭,不能不面对。老杜推波助澜,一气呵成,上首写了“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下首紧接就写:“千家山郭静朝暉,日日江楼坐翠微。”日暮清晨,巡环往复,一个自言自语的老诗人,他是那么的天地合一、神与物游。隔着一千二百余年的岁月,后人的我们来此追寻他的足迹,他的音韵还散发在耳畔。

杜甫当年常去的丞相祠堂仍在,装饰一新。“江楼”正对长江,正对夔门。《登高》兴许就创作于此吧?风急,天高,猿啸,渚清,沙白,鸟飞,这些画面,这些剪辑,这些辽远,不到此地感受不确切。多想知道老杜的瀼西草堂在哪儿,见车牌站名还真有一处名叫草堂的地方,兴许就是当年的纪念?可惜今天的“夔府孤城”已不是当年的位置,古城沉入水下缄默了,新城崛起在“塞上”,我要去寻老杜的草堂,怎么可能寻得?只好将照相机对着那些看似仿佛的山坡山腰,乱拍一气。不无可能,那些地方都有老杜的脚印。

白帝城的门票是一百元,不是杜甫的纪念地(甚至提都没怎么提他),有李白诗镌刻,显示着这座“诗城”的魅力。白帝城是蜀主刘备托孤的地方,主殿里边雕塑也还生动,当年蜀军败退于此,蜀主弥留中将儿子托付老臣。站在白帝城门口,古柏之下,想着老杜,胡诌了一首打油诗,电子发送文友:

送杜甫——相去千余年,我仍从浣花溪送你到夔门。当地人已不知你的草堂,刘备还在这儿托孤,壮士罗列。白帝城高已被江水矮化,无边落木萧萧下难免不踩成碎泥。夔州夔州木已成舟,奉节奉节怎能奉献你诗的韵节?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白帝城里瞎转了半天,吃点干粮,眼看也就“夔府孤城落日斜”的时分了,不敢耽搁,过长桥出景区去挤上一辆乡间客运中巴,与司机闲聊,人道:“你买的是联票,还可坐游轮游瞿塘峡,看猿化石呢!”我浑然不知,买票时也无工作人员提起,留下一节遗憾,想想却也获得从容自在,如果还要花时间去吊古猿人,行走仓促不说,也对不起远道而来的杜甫呀。

白帝城的老杜,二天去奉节我还要去看你。

2012.5.2于成都霜天老屋,2015.11.7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