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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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家国往事(2)

1948年4月,曾祖父接到二爷阵亡的通知。爷爷便从家乡赶着牛车到临汾去接二爷回乡。为了找到二爷,爷爷在新坟林立的山岭间找了三天三夜。挖开那堆黄土,二爷依旧安然地睡着。可他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黑紫色的血,凝固在他的军装上。爷爷抚摸着二爷冰冷的身体,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痛哭着。爷爷知道,是他可爱的弟弟用死换取了自己的生。

从山西临汾到河北老家,沿路村庄的乡亲们得知车上躺的是烈士的遗体,便自发为爷爷提供食宿。一程送到下一程,一村接过另一村,跟爷爷共同把二爷护送了回去。

遗体回乡了,热血留在了战场。

他还没留下后代,战争的火焰就吞噬掉他年仅17岁的鲜活生命。

一个人的苦难,或许容易改变。而一个时代的灾难,似乎注定了无法逃避。它需要无数生命为之作殉葬,作代价。在战争面前,生命向来脆弱得如同蝼蚁,不堪一击。

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此凋零,换取了一张薄薄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

烈字第0018486号

尉新泉同志于一九四七年十月参加革命工作,在十三纵队卅八旅任战士。不幸于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在临汾战役光荣牺牲。除由我军奠祭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河北内丘县人民政府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第二野战军

司令员贺龙

政治委员******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卅一日

通知书的背面,是表格,登记着二爷的基本情况。几十年过去了,那张由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政治部下发的牺牲证明书,已经被岁月侵蚀得破旧斑驳,躺在老家的一方旧匣子里,由我叔叔保存着。

从1951年开始,曾祖父每月向政府领取6元钱的抚恤金,直到1984年,曾祖父去世。

1960年,在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反复劝说下,苦守二爷12年之久的二奶奶终于答应改嫁了。

自从踏进这个家门,二奶奶就没打算离开过,她深爱着二爷,深爱着这个家。当二爷牺牲的噩耗传来时,她根本无法相信那是事实。她身上还残留着二爷的体温,她脑子里印满了二爷的音容笑貌,她耳边回荡的全是离别时深情的悄悄话,她手里还握着那面锃亮的曾经同时照过两个人的小镜子。

二爷的遗体回乡时,她没有去接。她不敢面对二爷那千疮百孔的躯体,她无法承受失去爱人的剧痛,她害怕看到那个鲜活的生命从此变得冰冷无语。

她病倒了,粉嫩白皙的脸变得黯然失色,深陷的面颊和眼窝烘托出一双失神的大眼睛。她一天到晚反复念叨着我二爷的名字,重复着同一句话,“他说过要好好活着回家的,还说要多生几个宝宝。”泪便如泉水般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打湿枕巾。

一年过去了,二奶奶整个人依然失魂落魄。

曾祖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生儿子,再也不能让这个贤淑孝顺的儿媳有个好歹了。

“孩儿他娘,你再去劝劝泉儿他媳妇吧,人没了,可日子总归还是要好好过。”曾祖父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听着哪里有了合适的人家就劝她改嫁,咱家不说这个,泉儿如果在天有灵,也会答应的。”

曾祖母含着泪不住地点头。

二奶奶的床前,曾祖母坐了下来。

她一只手拉住儿媳的手,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儿媳凌乱的头发。

“菊子啊,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怪只怪泉儿没这个福分。人死不能复生,咱活着的人都要好好的,泉儿在那边才能放心呀!”曾祖母一把搂住早已泣不成声的二奶奶,“不哭了,不哭了,邻村今天有庙会,咱赶会去。”

庙会上,曾祖母给二奶奶扯了好几块做衣服用的花布。

“喜欢呗?爹和娘已经托人给你打听了个婆家,那人家不错,孩子又能干又懂事!”

二奶奶放下那些花布,只是摇头。

这头一摇就摇了12年。12年来,她不允许任何人跟她谈改嫁的事情,一心孝敬侍候着爹娘。而曾祖父和曾祖母也早就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一样疼爱着。

1960年,在那个极度饥荒的年代,曾祖父找到了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使二奶奶终于答应了改嫁。

那时,我爷爷和奶奶已经有了四个儿女。全家老少共九个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

村子里,不断传出哪家的孩子哪家的大人被饿死的消息。整个中国都处于物资奇缺、极度窘困的状态。

“闺女啊,咱家孩子多,摊上这年月,养活不了这么多口人了。”曾祖父狠狠地吸了口旱烟,“你娘给你打听了户人家,家里人少,条件还不错,你就听你娘的吧!”

“咱家会把你当成亲闺女打发出门,瞧,娘把蒙头红和花鞋都绣好了。”曾祖母边说边将包袱打开。

这一次,二奶奶终于点了头。她知道爹娘的良苦用心。

曾祖父为二奶奶置办嫁妆,打点着婚事,忙得不亦乐乎。

没过几天,在一片鼓乐声和鞭炮声中,大花轿抬走了我的二奶奶。她终于在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关爱中,又一次找到了幸福。

我想,二爷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是含笑的吧。

改嫁后,二奶奶每年回几次家看望我曾祖父和曾祖母。清明时,她也从不会忘记往二爷的坟头烧一把纸钱,添一抔黄土,放一束野花。

曾祖父和曾祖母也经常去城里看她,临出门时还会偷偷地往床单下压一点钱,那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如今,二奶奶已经80岁了,儿孙满堂,家庭和睦。提起那段往事,她依然刻骨铭心。

1984年,曾祖父永远离开了我们。

弥留之际,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一桩很重要的事情,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五个手指,翕动苍白的嘴唇。爷爷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着他竭尽全力从喉咙发出的最后声响,“五,五毛钱……还给邻居……韩家……”

痛哭声从小院上空盘旋而出,湮没了村庄冬日的沉寂。

那是一场感天动地的葬礼,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自发地为这位可敬的老人送行。

灵棚里,亲人们披麻戴孝,抚摩大红的棺材,哭得昏天黑地。灵棚外,悲怆的哀乐和凄凉的唱腔交织在一起,曾祖父的徒子徒孙们戴着重孝为他们的恩师唱了整整五天的戏。

没有统一的号令,没有事先的安排,随着“起灵了”那声高亢的呼喊,全村几百名送葬的人竟不约而同下跪,呜呜的恸哭声顿时汇聚成一条悲痛的河流淹没了整个村庄。妇女们用手帕蒙住脸,长一声短一声地哭泣;有泪不轻弹的壮年男人张大嘴巴,失声痛哭;即使身子骨不硬朗的年近古稀之人也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曾祖父的一生,时时处处都散发出人格魅力的光辉,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全村百姓的缅怀和敬重。

他睿智广博,豁达诚信,宽厚仁爱。他只上过一两年私塾,却博古通今,才华横溢,成为乡亲们心目中的一部“大辞典”;他没有受过专门的戏曲培训,只通过看戏听戏就能掌握其表演技巧,做到融会贯通,游刃有余,在县内外组织成立了戏班子,带出了一大帮徒弟;他没有写作老师,却能创作出唱河北梆子用的剧本,《珍珠塔》、《红风传》、《忠孝节义》等等,在我们当地民间广为传唱;他生活并不富足,可“****”期间,他能在节衣缩食养活全家老小的情况下,给需要接济的下乡知青送去珍贵的粮食;他没任何头衔,可乡亲们有了矛盾,却都乐意去找他,他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事情处理得公平公正,令人心服口服;他失去了唯一的亲生骨肉,承受着中年丧子的巨大悲痛,从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哀伤,他说儿子是为国捐躯,死得值!

在我家人和乡亲们的心目中,曾祖父就是一棵参天大树,有了这棵老树的庇护,心里才会更温暖,更踏实。因此,当这棵饱经沧桑的老树倒下后,整个村庄都会陷入悲痛中。

刺骨的北风,裹着白色的灵幡,飘在灰色的天空里。二百多人擎起放置棺材的巨大木架,像是擎起一座巍峨的高山,在哀乐声中缓缓前行。棺材顶部和四周堆放着素洁的花圈和用金银锡箔糊成的纸人纸马,还有一座精巧玲珑的纸房子。长长的送葬队伍像是一条游龙蜿蜒在去往墓地的路上。

我常假设,如果没有曾祖父和二爷当年的义举,或许就没有了父亲和我的生命延续,我们就不能享受到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怀着崇敬之情,从《内丘县志》里找到了二爷。他当年的铁血之躯,早已化成了一行细小的文字,静静地躺在书中。默默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太年轻了,参军还不到半年,实在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成为众人皆知的英雄人物。甚至,就连他的相貌,我都不清楚。和他一起躺在烈士英名录中的还有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将近一万名战士。这才仅仅是一个县,那么一个市、一个省有多少?整个国家有多少?我甚至不敢再去想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我们今天所走的阳光大道正是铺设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累累白骨上!

我知道,千百年来,像曾祖父和二爷那样忠诚仁义的普通人有许许多多。时光的火焰和灾难的火焰可以吞噬掉他们的生命,但无法吞噬的是他们高尚的灵魂!

生活在安逸中的我们,要时刻让那灵魂成为照亮生命的一盏灯。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迷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