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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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水(1)

沈俊峰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哲学家说过“亲水是人的自然本性”,但是,我用行动佐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我喜欢那条河,喜欢那条河里的水。我成了那条河的快乐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也根本不知道中外著名的哲学家曾对水的重要性做过如此的描述,“万物本原是水”(古希腊泰勒斯),“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室也”(管子)。水是这么重要啊!

今天,当我置身于繁华喧嚣的都市,站在小区门前的河边,望着这条整日流淌着黑水、脏水、污水、臭水的古老又著名的河;或者,当我回到家乡,看到那条曾经哗哗歌唱的河流从此断了快乐的声音,河床被野草杂树占满之时,我才更加感受到先哲话语的深刻、震撼,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便突然意识到了身体的重要一样。眼前的水,我早已无法再亲近,不愿也不能再亲近了。不能亲近,于我微不足道,但是,让我痛苦的是,还有哪些河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随意地让人去亲近呢?

许多的自然之水,我们不仅不能亲近,甚至连伸手摸一下的欲望都失去了。

难以想象,以后,因为水的污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站在历史的高坡,我非常庆幸,自己曾经拥有一条非常清澈和快乐的河,那是我和小伙伴们寄情身心、让欢乐自由飞翔的精神家园。虽然,那条河早已干涸,偶尔有了一点水,也是死水一潭,无法流动,但是,那条河滋润了我的人生,放飞了我的梦。梦中,它永远奔腾流淌。忽地想到,“逝者如斯夫”的那条河,流淌在孔子的心里,也流淌在华夏子孙每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流淌了两千多年,而且继续,流向远方,流向未来,流向永恒。这条河,为中华文化增添了多么绚烂的一笔呵!

如今,我梦中的那条河,只能和我一样,在岁月的落叶中回味,在回味中追寻逝去的梦……

我不甘心。

不由得想起那个时候。

不得不想起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混沌无知,不谙世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飞扬着快乐。

那条河,叫桃源河,距我家不远,曲折宽阔,流水潺潺,水清透底,经年不息。大山里的河水,总是九曲十弯。拐弯处,成了河湾,河湾形成了水潭。水潭像一口硕大的水塘,水深且静,几乎看不出它的流动。奔向水潭的水,总是哗哗地歌唱,翻腾起雪白的浪花,依山傍势,欢快跳跃。

青山巍峨,竹林、柳树、草滩、乱石,一片片,错落有致于两岸。严冬之外,这条河总是热闹非凡,水声、鸟鸣、牛哞、人喊……蓝天下、青山怀抱中,声色辉映,赏心悦目,清神悦耳。

夏天,我们去水里游泳,捉鱼逮虾。我们比赛潜水时间的长短,憋一口气,潜入水底,睁着眼睛,能看清水底五彩斑斓的石头,零星的水草,悠闲的游鱼。有时候,我们故意找一块颜色和形态奇异的石头,远远地抛进深水,看谁能捞出来。欢声笑语,伴随着哗哗流水,一条河里都充满了欢悦,流淌着幸福和希望。

牛在河滩上慢条斯理地啃草,饱食之后便会把身体埋在水里打“汪”。牛在水中,只露出两只牛角、两只眼,乍一看,还以为是浮在水面的一截木头呢。后来,在一些画展上,我时常会看到这熟悉的一幕。看来,人们对生活的记忆,有许多的相同可以相互印证、彼此共鸣。艺术比记忆长久。艺术长久地保留了那一份美好,穿越时空。

有时,我们和牛一样潜在水中。但不管我们如何恶作剧,牛都巍然不动,憨然大度,任劳任怨。那些飞来飞去寻求血腥的牛虻,体壮硕大,和牛皮一样的颜色。它们难以叮到牛,又饥饿难耐,便不再嫌弃我们的瘦骨嶙峋。能感受到它飞过身边带着的一股凉风。能叮透牛皮的牛虻叮了人,真是钻心的痛啊!意志坚定者,会忍着剧痛,纹丝不动,却大喊同伴,等待援手,将后背上的牛虻拍死。拍牛虻的人有时候故意举着手不拍下,看着被叮者呲牙咧嘴的痛苦样子,“鼓励”他再坚持“最后五分钟”,自己却哈哈大笑。看着贪婪吸血的牛虻被拍死顺水漂走,又都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起来。

有时站在水里,我们一动不动,让小鱼贴着我们的皮肤拱来拱去,享受那酥酥的感觉。

我们还会站在高高的崖石上,表演跳水,多是木桩一样笔直地落入水中,笨拙可笑,溅起飞腾的浪花。

整个暑假,每天的午后到傍晚,我们几乎都会“泡”在河里。时间长了,浑身晒得黑不溜秋,像非洲来的朋友。用指甲在身上一划,立刻呈现一道白印子。

那个时候,河的诱惑让我们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回家,大人们常常要走到河边,大声地吆喝。这中间,就少不了听些训斥和责骂。每每遇到这个情况,我们就会异想天开,如果有个像英雄王成使用的无线步话机就好了,我们走到哪里,家长都能毫不费劲地找到。

现在,我们幼时的许多梦想都实现了,比如天天有肉吃,还进了城,住上了高楼,有了手机,有了私家车等等,但是,在奋勇向前的时光的车轮下,我们却怀念自己的青春、快乐和梦想,还无比怀念那干净的水、高远的蓝天、善良的心、不那么过度自私的品德……

谁能告诉我,有多少“过去”值得“现在”的怀念?怀念是因为“现在”的痛苦抑或缺憾吗?

贫穷,不一定不快乐,富有,不一定就快乐。那个时候,我们的许多衣服打了补丁,一点也不美观,但是天天傻傻地乐。

下河抓鱼,就是难忘的一乐。

河鱼总是逆流而上,不屈不挠,寻找食物,并且摇头摆尾地展示它们曼妙的身段。我们捉水里的鱼虫,或用红蚯蚓,穿在鱼钩上做鱼饵。发现鱼咬了钩,浮杆下沉,立刻拎竿。拎竿的方向总是偏向下游,让鱼钩斜挂鱼嘴,不容易脱钩。钓河鱼的动作要像河水一样欢快,“嗖”地拎竿,如果空钩没有鱼,“嗖”地再扔回水中。那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充盈着水一样的灵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肯定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鱼”吧?因为河里的鱼机敏得很。

有时候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砍两根山柳枝,剥去皮,做成两根雪白的木棍。两根白木棍在手中呈八字形不断地抖动,俗称赶鱼。鱼害怕那种不断乱动的白色,亡命地躲避。赶鱼人嘴里不断发出“嗤嗤嗤”、“嗤嗤嗤”的声音,令那五彩斑斓的鱼更加慌不择路,仓皇乱逃。可是河浅水清,鱼身呈彩虹一般漂亮,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跑到哪都在赶鱼人的视线之内。最终,鱼会累得筋疲力尽,无奈之下,自欺欺人地一头钻进某块石头下面,以为躲进了一个安全之地。殊不知,这其实正中赶鱼人下怀。赶鱼人得意地一笑,放下木棍,腾出两手去石头下面小心翼翼地摸,十有八九就能捉住正瑟瑟发抖的被当地人称作“花唿哨”的鱼儿。

这样的河鱼,非常好吃。开国上将洪学智就喜欢吃家乡的这种小河鱼。

那时候,生活困难,粮食不够,鱼肉更少,领袖教导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即使这样,我也得常常去挖野菜,将野菜掺上米、面弄熟了一起吃。现在吃野菜是一种享受,那时候吃野菜却是迫不得已。因此,更乐意去河里捉鱼,既享受捉鱼的快乐,又美了肚腹。

我父亲买了一条粘网,十多米长,一尺多宽。傍晚时分,找个水缓处,将网拦河撒下,过一会,就会发现有鱼挣扎。轻手轻脚趟过去,将鱼从网上小心地拿下。网眼不大,丝很细,鱼毫无防备地穿行,会一头撞上粘网。因为身子大,往前钻不过去,往后退,腮又挂着,进退不得,只等束“手”就擒。一个晚上,赶上运气好,能粘半篓子。那种网只粘大的,绝不要小的。让我不明白的是,现今,当我行走在办公楼前的护城河边,看到一些人拿着那种只漏水、不漏鱼的网,大有一网打尽、斩“鱼”除根的样子,不禁哀从中来,他们要那些可爱的小鱼苗苗干什么呢?

这是人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