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40612100000027

第27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1)

祝勇

祝勇,生于辽宁沈阳,毕业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论《走出五四的创世神话——论十大关系》,随笔集《改写记忆》、《禁欲时期的爱情》、《你有权保持沉默》等,散文集《文明的黄昏》、《蓝印花布》等;主编《知识分子应该干什么》、《重读大师》、《我们对于饥饿的态度》、《一个人的排行榜》、《阅读》、《布老虎散文》丛刊。长篇历史散文《旧宫殿》获中国作协郭沫若文学奖,电视片《1405,郑和下西洋》获香港TVB台庆最具欣赏价值大奖。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

溥仪被赶出紫禁城以后,紫禁城里第一次没有了皇帝,那些在深夜里闪烁了将近五百年的灯火,终于熄灭了。当曾经深锁的宫门再度打开,沉寂已久的尘土突然间抖动起来,抬脚迈进去的,已不是皇帝亲王、六宫粉黛,而是中华民国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将宫室里的旧物一一清点进行查报、登录、写票、贴票、登记、照相。于是,在六宫东北角的景福宫,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批慈禧太后的照片。他们拂去匣子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布满灰尘的包装,慈禧消失已久的面孔又在宫殿的深处浮现出来。那不是百般修饰过的《宫训图》,而是一位清宫太后的真实影像。她终于老了,连眼袋、皱纹都清晰毕现。

在东西六宫中,景阳宫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它偏居在东六宫的东北角上,有一点离群索居的味道。在明代,被万历废掉的皇后住在这里,被折磨致死。清朝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朝廷对景阳宫进行了重修,把这座废弃已久的宫院重新利用起来,用来收藏图书。那时,这里收藏有12幅《宫训图》,描绘的全是古代贤德后妃的励志故事,每逢年节,都在景阳宫后殿学诗堂张挂出来,供后妃们参观学习。

那些观赏《宫训图》的后宫佳丽中,一定站过年轻的慈禧。面对历代后妃的贤德,她不知作何感想。红袖添香,相夫教子,那只不过是男人一厢情愿的自我印证、一种美好的不存在的幻觉,跟女人没什么关系。看上去繁花似锦的后宫,永远也不会太平。慈禧喜欢看戏,而她自己,一直是宫斗戏的主角。寂寞深宫里,一个女人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唯有想方设法残害和践踏同类,否则,她的下场,就会和万历的皇后一模一样。

没想到将近九十年前,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同仁们,居然在布满尘埃的旧物中,搜寻出慈禧的旧照。2014年深冬,当我决定重写慈禧时,在清宫陈设档案里,找到了他们当年的记录:

珍字

一八二,慈禧像,一张

一八四至一八五,慈禧放大像,四张

一八六,慈禧放大像,十四匣

一九五,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张

一九六,慈禧玻璃底片,一盒

一九七,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四十四张

……

珍字,是宫殿的编号。当时的清点人员,按《千字文》的文字顺序“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对各宫殿进行编号,如乾清宫为“天”、坤宁宫为“地”、南书房为“元”、上书房为“黄”,依此类推。“珍”,就是景阳宫。

“珍字”下面以汉字书写的数字,是每柜或者每箱物品的的号码。这个号码之下,每一件物品还各有分号,以阿拉伯数字书写。

粗略计算,这次发现的慈禧照片,多达数百张[根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簿·圣容帐》记载,自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到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短短三年间,慈禧照片有31种、786张。],有的镶了像框,有的配有精致的黄缎锦匣,足见当时保存之精细,也可以看出,慈禧晚年对照相的疯狂迷恋。

根据德龄公主的回忆,慈禧太后最初是看见了她在巴黎照的一些照片之后,才喜欢上照相的。那是1903年,德龄随担任外交使臣的父亲裕庚在法国居住四年以后回到北京,成为慈禧的第一女侍官。她为宫殿带来了许多新的气息,而那时的慈禧也变得开放起来,外部世界的变化,突然让她年老的身体变得敏锐起来。时尚,是让她保持年龄的一种方式。她对德龄说:“只要是新鲜的我都愿意试试,尤其是这种外边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德龄:《清宫二年记》,第125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慈禧拍下的第一张照片,是她坐在轿子里,准备上朝的样子。这张照片,后来在各种历史书籍中反复出现。从那一张照片出发,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慈禧影像,有的端坐在龙椅上,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扮成观音,四周摆满了花卉植物。照片中那份庄严、宁静的氛围,在风雨如晦的晚清时局中,显得那么恍惚、迷离。

尽管在她只有9岁的时候,这个帝国就有了第一张照片[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于勒﹒埃及尔以法国海关总检查长的身份来到中国,为耆英拍摄了一张肖像照片,被海摄影史家和档案专家认定为中国现存最早的照片。耆英是中国近代史上首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签订的中方代表,后又签下《五口通商章程》《虎门条约》《望厦条约》《黄埔条约》等丧权辱国条约,最后被咸丰帝“赐”其自尽。],但她的这份热情,还是来得晚了。她已经拿不出一张照片来证明自己年轻时的美貌。那是慈禧的最后岁月了。游廊画舫、美器华服,掩不住她的苍老,更掩不住这个帝国的沧桑和疲惫。

这个帝国,已不复顺治的青春风景和乾隆的盛年气象,而是随着慈禧一同进入了晚景。即使在百般筹划的图像里,依旧脱不去那份悲怆与寒意。

那些花团锦簇的图景,不过是这个古老帝国的回光返照而已。

如今,不要说慈禧本人,就连当年轻轻触碰过这批照片的清点人员们,也已经作古了。瞬间的永恒,与时间的飞逝,让人不由心惊。

想起一句话:“夕阳残照,天地苍茫。这一世,人如孤鸿,谁不是谁的过客?”[安意如:《再见故宫》,第172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

然而,与我们的印象大相径庭,在当时人眼里,慈禧却是另外一种形象。曾经为她画像的美国女画师凯瑟琳·卡尔(Katharine Carl)回国后写了一本书,叫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直译《与中国皇太后》,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时,改名为《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在这本书中,1903年慈禧太后呈现出这样一副面貌:

“太后身材匀称,手形纤细优美且保养甚好。面貌端正,耳部轮廓极佳。黑发如漆,整齐光滑地梳成十分别致的发型。宽宽的额头,弯弯的眉毛,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极具穿透力。鼻梁高而直,是中国人所称的‘贵人’鼻形。上唇的线条坚毅果断,大而美的口型极富动感,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下颌较为宽大而又不带任何夸张。所有这些,都显得魅力十足。假如我事先不知道她已将近69岁,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位善于保养的40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加上服装、饰品的色彩搭配得十分谐调,更显得容光焕发,顾盼生辉。同时,太后又是一个观察能力敏锐、富有见地的人,因此气度非凡,有着很强的人格魅力。”[[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18——19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无独有偶,1905年为慈禧画像的另一位美国画家华士·胡博(Hober Vos)也在信中这样形容她的外貌:“太后的仪容将我深深地吸引住。我曾见过她的一帧照片,是北京一名日籍摄影师所拍。这照片曾送给欧洲各国政府驻北京大使,后来被禁止流通。我从年青的荷兰大使希斯特(Jonkheer Van Citters)那里借来看过,对太后的印象也只限于此。现在才发现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她坐得笔直,显出坚强的意志,连皱纹也带着深意似的,眉宇间充满着仁爱和对美的追求。”

那一年50岁的胡博甚至说:“我对她可谓一见钟情。”[《1905年华士·胡博为慈禧太后画像的有关札记和书信》,见[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240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上述文字出自两位美国画家,写下它们时,两位画家都已经回国,因此,他们的文字,比起精通阿谀奉承的朝廷官员,可信性强得多。其中最震撼我的一句是:“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

照片号称是对世界最精确的复制,但照片与客观世界的最大不同,在于它有边框,而边框本身,就使裁取成为一种权力,也使摄影者对世界的表述有了主观的可能。而摄影者的构思、光线(专业摄影师时常为了拍摄一幅画面而长时间地等待光线),无疑又加强了这样的主观因素,从而构成了摄影者对现实世界的干预,甚至篡改。

因此,照片在呈现一部分真相的同时,也在遮蔽另一部分真相。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暗示,如果我们按摄影所记录的世界来接受世界,则我们就理解世界。但这恰恰是理解的反面,因为理解始于不把表面上的世界当作世界来接受。”

她甚至决然地指出,“我们永远无法从一张照片理解任何事情。”布莱希特曾说,一张有关克虏伯工厂的照片,实际上没有暴露有关该组织的任何情况。就此,苏珊·桑塔格说:“理解与爱恋相反,爱恋关系侧重外表,理解侧重实际运作。而实际运作在时间里发生,因而必须在时间里解释。只有叙述的东西才能使我们理解。”[[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第22——2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

照片无疑是重要的,但它的权威性,必须得到其他证据的辅助,或者说,须要以其他证据,与照片形成互证。假如以照片为孤证,则是危险的。就像一个人,当他还在人世,他在现实中的形象会给照片提供一个参照系,他的气息、个性、言语、行为,实际上构成了对一个人的整体性,在这样的一个整体性内(相当于得到了其他辅助证据),即使照片有所失真,看照片的人也会根据对他的现实形象做出自动校正。而当他死去,情况不一样了,参照系消失了,他的气息、秉性、言语、行为全都消失了,照片就成了孤证,偶然或者局部,就可能被我们认定为永恒和全部。

因此,在我看来,一幅照片,更像是一面放置在时光中的镜子,能够将一个人的面貌折射得很远,甚至是无限远,但它传过来的影像,也仅仅是事物的影像,而不是事物本身。斯人已逝,无论我们以何种目光相对,他都不会再出现。他在停留在自己的时代里,那个时代,就是他的玻璃鱼缸,子非鱼,既不知鱼之乐,也不知鱼之痛。

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60岁的慈禧心底,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

自从她在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的3月里选秀入宫,她已经在深宫里生活了41年。

那是早春二月,一乘骡车把她第一次送进紫禁城。那时的她或许没有想到,那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旅程,她的命运,从此变成一条单行线。

除了庚子那年(公元1900年),西洋兵像狗追兔子一样,一路把她追上黄土高原,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宫殿的红墙。最远,只到过北方的皇家宫苑,那里也是被红墙围着,也是她走不出的围城。

所以,这41年,她锦绣富贵,却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

入宫第二年,她就被封为“兰贵人”,又过了一年,被封“懿嫔”[《清史稿》记载:“孝钦显皇后,叶赫那拉氏,安徽徽宁池广太道惠征女。咸丰元年,后被选入宫,号懿贵人。”此处称慈禧入宫后号“懿贵人”,有错。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宗人府全宗》咸丰时期修订的满文玉牒中,关于“当今皇帝咸丰万万年”条下,对慈禧有如下记载:“兰贵人那拉氏,道员惠征之女,咸丰四年甲辰二月封懿嫔,六年丙辰三月封懿妃,七年丁巳正月封懿贵妃。”因此可知,那拉氏在咸丰四年以前的封号为“兰贵人”而不是“懿贵人”,《清史稿》里的记载,可能是根据后来“懿嫔”“懿妃”“懿贵妃”这些封号误推的。],此后又变身为“懿妃”、“懿贵妃”,到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丰病逝,同治即位,她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也只有25岁。

从一名普通的宫人,一路攀升到母仪天下的太后,只花去了她九年时光。

用今天的话说,她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那正是慈禧一生中的好时光,齿白唇红、眉目俊秀,她自己曾回忆说:“宫人以我为美,咸妒我。”可见她的美色,已到了遭人嫉妒的程度。德龄见到慈禧时,也感叹道:“兰贵妃本身就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人,我所知道的慈禧,虽然年龄大了,仍然很漂亮……”[德龄:《莲花瓣》,第33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