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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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文学通信(1)

刘火

1、关于《红楼梦》的民俗及阅读

2、关于历史回馈是须要打抱不平的

朱先生①:

你好!谢谢你的真诚和热心!

大函说所编《中华遗产》,准备做一期关于《红楼梦》与明末清初贵族日常生活关系的专辑,这是一好主意。也许可以让我们当下的人,通过《红楼梦》里那些至今活灵活现的场景,去感受明末清初文化碰撞、冲突到融合过程里的世相与风貌(远离了我们的世相与风貌,还是残存于当下依稀可见并还有些影响的世相与风貌?)。虽说《红》已成显学,而且有关《红》的研究、欣赏的文章汗牛充栋,但是由于《红》的经典性和开放性,决定了只要汉字在、汉文化在,谈《红》的文字,就一定会在。大函提及,因为受邓云乡《红楼风俗谭》《红楼识小录》等著的启示,要做这样一期专辑。照理讲,邓先生(当然还有像周汝昌、土默热等先生)在《红》的风俗方面,差不多已经写尽,但谈《红》的文字,不会因为前人已谈,后人就没有谈的了。譬如,即便邓先生写过一则关于“吃螃蟹”的锦绣文章,是不是关于《红》里吃螃蟹就没有再谈的可能和必要。在邓先生这篇锦绣文章里,邓先生先引《红》中的相关段落:“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家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省略号为邓先生注)”。引文后,邓先生从这段文字说开去。一是,这段话的场景和语言风格的习惯,定在北京城而不是在江南(这是对《红》产生的地域背景的间接佐证);二,这段话把相关的人物交待得非常清楚,虽然在这么简明的叙事平台上;三、仅就这段话把宝钗的性格活活地画了出来。邓先生不愧是风俗专家,以螃蟹非水中一事,考证螃蟹在北在南的成熟时间不同,由此得出《红》的语境和语言习惯在北方而非南方。四,梳理螃蟹于文人笔墨里的源流,细致而生动。不过,邓文却并没有深问《红》为什么如此大写特写螃蟹。其实,在我看来,螃蟹不仅是美食,螃蟹还应是富有吉祥意义的美食。据《柳如是别传》考证,当二十三岁的柳如是与五十九岁的钱牧斋结缡三年间,老夫少妻、才子才女,诗书画酬和,情趣多多。钱为此专门写了一长排律来表达这美好的心境。其中有几律是: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进茶山屋,鱼跳蟹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蟹舍”,渔村小屋,转喻为高隐之地,再转喻为快乐之地。唐人张志和《渔父歌》:“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蓴羹亦共餐”,即是心情愉悦的标识。可见,“螃蟹”对于贵族生活来说,是多么的有意义,但邓文却没有涉及。另外,邓先生所引的这段文字里,有几处,与脂本不同。一处是“他们家地里出的好螃蟹”,脂本(包括戚蓼生序脂本)作“他家田里出的好肥螃蟹”;一处是“前儿送了几个来”,脂本作“前儿送了几斤来”;一处是“连上屋里的人”,脂本作“连上园里的人”。不知邓先生所引源自哪个版本,但别小看了这几处的不同。一,如果“地里”换成“田里”,那么邓先生的论证便没有立足点;如果“几个”换成“几斤”,那么其喜庆就更浓(而不是珍贵);如果“屋里”换成“园里”,就更加符合贵妃省亲后,新筑的大观园欢乐气氛。这有些挑刺哈,不是有意冒犯已作古人的邓先生。这只是我读《红》于这节的某些的感受而已。读《红》也应千人千面的。《红》有许多日子没有去翻动了。正恰,前几天,一朋友问我,林黛玉那般厉害,为什么却挨妙玉戏谑?我才又翻开了《红楼梦》。正巧碰上大函提及这事。除了关于邓先生吃螃蟹一事,及来函《红》中听戏之事,便有了一些原来不曾有过的感受。也才有了这则有些长的回信。

在《红》里,设台小宴,听台折子戏,可以说是史太君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听戏,对于荣宁二府来说,正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所说“好热闹的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拿脂评的话讲,荣宁二府听戏是“必有之言”的。也就是说,作为皇亲贵胄,贾家的日常用生活里,是不能没有戏的。无论老幼男女,听戏不仅仅是一种娱乐,而是像贾家这样鲜花烹油的贵族,听戏就是一门必修课。当然,听戏的人却各有不同。因为老太君要听戏,一帮子晚辈都是要陪的(不仅仅是贾母喜热闹,而且表明贾母在整个荣宁二府一呼百应的地位)。但陪这差事,却不是人人欢的。十九回里,贾珍敷衍老太太,“回过贾母,过去听戏”。那些《丁郎认父》、《姜子牙斩将封神》、哪是贾珍们喜欢的,贾珍、贾琏、薛蟠等一干浪荡公子“猜枚行令”去了,哪里顾得及老太君。而宝玉也不太喜欢这些戏,说“看了半日期,怪烦的”,扯个小谎、抽着个空,便出来逛逛。于是有了袭人情切切地劝告宝玉的动人场面。听戏写得最出彩的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老太君要留娘家孙女史湘云,理由只有一个,唱台大戏为宝钗庆生。一戏三用,老太君够聪明的。这台戏可不像十九回那台平常日子的戏。因此,凤姐积极筹备,请好戏班子。点戏时,一******和宝玉,邀宠老太君,各显其能。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因为庆生唱戏这样一个平台,才有了湘云、黛玉与宝玉那复杂且微妙的少男少女的关系得以尽情释放,以及隐晦的展示。同时还看到了,戏于豪门、戏于当时社会时尚的关系。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宝钗是这个生日派对的主角,当然由宝钗先点,宝钗点《西游记》,然后凤姐点《刘二当衣》,宝玉、湘云、迎、探、惜春和李纨各各点了,待酒席上来之前,又让生日派对主角宝钗点,宝钗点的叫《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一事件,生出许多故事与关节。小戏台对于豪门来说,那时必不可少的。在脂评看来,除了小戏台“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并就此指出,无论大小,都为“侯门风俗新不可少”。脂评里的“新”,其实算不得的。戏曲由元****,至明特别是明后期达到高峰(这一高峰几乎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除了这一高峰的杰出代表汤玉茗及其“临川四梦”之外,还有许多戏曲家,如南明权臣阮大铖,其人格极为卑污,但却以“石巢四种”闻名当世。清初则有《桃花扇》为世人侧目。在《陶庵梦忆》里,张岱不仅记录了诸如“彭天锡串戏”、“目莲戏”等特有的地方戏种,还记录了著名的戏子如朱楚生。光是“彭天彭天锡串戏”一种戏,在张岱家里一年就要演五、六十场!而目莲戏,据张岱记载,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打者三四十人,可演三天三夜。张岱还介绍道:“戏子如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如演《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台下“万余人齐声呐喊”。这样的场面,连张艺谋、王朝歌的“印象”系列,恐怕也会相形见绌。至于闻名当时的戏子朱楚生,在张岱眼里,不仅“狐意在眉”、“深情在睫”,重要的是朱楚生虽“色不甚美”,但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可见明末戏剧的普及,和演戏者视戏为生命。到了贾母的大院里,当然不是如张岱所记录的那些大戏,更没有了如朱楚生那样视戏为生命的戏子,有的是荣宁二府的热闹,和贾母摆谱的平台。这是一。其二,贾母的摆谱要由一干孙子辈来衬托,让其摆谱天衣无缝。其三、宝钗作为这台戏的主角,点的戏有戏名,而一干宝、黛、湘云、三春所点之戏连戏名也没给出,唯有宝钗点的两出戏都有戏名,表明宝钗的正式“登堂入室”。其四,在这一只有2000字的桥段里,行文斗折蛇行却又那般行云流水,仅此一桥段,亦足见雪芹的生花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