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40612400000020

第20章 第八匹白马(1)

墨中白

赵庄好长时间没有死人了。

也许是春天吧。花大姐安慰自己说。

中午,阳光暖暖的。一只黑猫眯起眼睛,偷窺巷子里两条花狗缠绵。风吹着酒香弥漫在小村上空,引来百鸟欢叫。

花大姐知道又有女孩出嫁了。

百鸟朝凤,花大姐爱听,她真不希望村里有人死。可生死轮回,又岂能是人心所想?小村有人死,花大姐并不悲伤,她见惯了,就如同冬去春会来一样。

花大姐年轻时就死了男人。她不姓花,只因为她嫁过来时爱扎着麻花辫子,穿衣裳又喜欢花哨一点。大家就花大姐花大姐叫她,却忘记了她原来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叶青。

没有男人的日子,花大姐迷上了扎纸马。

花大姐扎马轿,在老濉河两岸远近闻名。

花大姐家住在小村最东边,出门有条路,拐个弯,一条大道直通向村外。忙着扎马的花大姐不时会抬头望一眼村口。尽管她知道出嫁到县城的女儿很少会回家,可她还是盼着女儿会出现在那条路上。女儿不回家,却常打电话劝她不要扎纸马,还说人死如灯灭,怎么可能骑马坐轿?

花大姐表情庄严告诉她说,你爸走了,还有俺娘儿俩对他的念想,他坟前有纸钱灰,那是告诉别人,他还有亲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花大姐说不下去,哭了。

扎马时,花大姐是快乐的。

花大姐接下扎马轿活儿,并不着急去扎。她会端来一盆清水,用白毛巾洗脸,也净手。她怕脸洗得不干净,就走到镜子前,左瞧右瞅,当看到镜中脸,白净,头发整齐,便露出笑来。随后,用她纤细、干净的兰花指蘸水,弹洒芦苇,直到满地芦苇瞪着眼睛,也水汪汪瞅着她。花大姐这才捧起芦苇,有水珠顺着苇杆,滑跑,花大姐称之为“饮马”。马是有灵气的,上路前,它要喝水,饮足水,跑起来,才不累。马口渴难忍,怎么能日行千里呢?

花大姐很不喜欢孝子一来找她,就急催着要马。在他们眼里,好像马不就是白纸糊着芦苇吗?他们不懂,骑上一匹千里马,并不是件容易事哩!

在花大姐眼里,芦苇是马骨,每次扎好马骨架,她都会停下,把上次没有喝完的酒瓶拎出来,倒上一杯酒,顺着马头淋到马尾巴,接着再倒一杯,洒湿自己手,让那股凉,直逼心口,花大姐喻做“训马”。马天生骨子里是有野性的,更何况是一匹宝马?马能奔善跑,关键还要听主人话。

花大姐饮尽第三杯酒时,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泪也不擦,拿过芦苇扎,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扎芦苇,而是在为马梳理皮毛。她手变得异常灵巧,手抚的马匹,变得乖顺听话。

花大姐很少喝酒,只有扎马时才喝。马是送给男人骑的,马要忠诚听话,但却不能少了刚烈,不然去西天路太远,马如何跑得快。

扎轿讲心情,轿要漂亮好看。女人嘛,谁不愿意坐着一顶漂亮好看的花轿呢?扎轿时,花大姐是不会喝酒的。她会把家里那个音质还不错的旧录音机搬出来,放上一曲天仙配,然后在优美歌声中,编着芦苇,裱着彩纸,花大姐称其为“唱轿”。

扎轿,花大姐想着开心事。花轿扎好时,花大姐还会用小彩玲挂在轿四角,有风吹来,叮铛叮铛,悦耳动听。女主人坐上这顶漂亮好看的大花轿,就如同出嫁新娘一样,眼中流着泪,心里甜如蜜。

孝子找花大姐扎马轿,还因为花大姐给每位仙逝的人扎的马和轿都不会一个模式的。

有孝子找花大姐扎马,花大姐总会借个合适话题,探听马主人是生病死了,还是无疾而终,如果是病死,她扎的马就会昂首盼望,前蹄扬起,主人骑上这匹欢跃的马,就会忘记病痛折磨,开心一路;主人若是无疾而终,她扎的马会温和回望马尾,似是驮着主人,留恋着这幸福人世间,不愿意离开身后满堂儿孙。

扎轿,花大姐就会根据女主人生前爱好习惯,选择她们喜欢颜色的彩纸,做轿顶、轿窗和轿杆。实在找不到女主人喜欢颜色的彩纸,花大姐的心过意不去,就会少收钱,并一再给孝子解释清楚。孝子都感谢花大姐,说在心里记着她好呢。

花大姐喜欢看到孝子感谢她的笑容。孝子这时候笑,是真心的。

生与死,花大姐看多了,有时甚至不忍看到孝子们哭。她感觉他们哭没有笑真实,不真实的哭,就是演戏哩!

毛咕咕也说孝子不是哭,还告诉花大姐,那叫干嚎。

听这话时,花大姐感觉毛咕咕一点都不傻。

平时,在村里,人们很少有人和毛咕咕说话,谁家老人离世后,才会找到毛咕咕。

有人来找,毛咕咕就会屁颠颠地跟着去。

毛咕咕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来到孝子家堂屋,用自己带去的扫把,将守灵用的杂物,清扫干净,然后装进专用布袋中,背到村西口烧了。看着毛咕咕燃起那把火,孝子们会长长松口气,他们知道先辈们这才算真正离开家,骑马,或是坐轿,上路去了。

村里人管毛咕咕干的活叫扫铺。

每次干完活,孝子们都要送给毛咕咕一瓶酒,两包香烟,外加三十或五十元不等的扫铺钱。这也是毛咕咕主要生活来源之一。

没有人死的日子,对于毛咕咕来说,难熬,也是寂寞的。这个时候,毛咕咕就会拿起鱼网去老濉河抓鱼,捕到鱼,他第一个想到就是要送给花大姐。

当毛咕咕拎着鱼,出现在花大姐视线中,花大姐眼睛一亮,扎马的手,不由动作加快,直到毛咕咕来到她身旁,才会慢下来。

起初,毛咕咕总爱蹲在一旁看花大姐扎马,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是担心毛咕咕偷学手艺,而是讨厌他身上脏兮兮的外套。她会骂他,懒熊,衣服也不舍得换洗。

毛咕咕并不生气,还满脸赔笑,在旁边帮她递刀,拿芦苇。

时间一长,花大姐就习惯扎马时,毛咕咕蹲在旁边了。

看着昂首欲奔的白马,毛咕咕开心围着马转圈,嘴里不停地夸,宝马,俺要能骑上这匹马,就好喽!

听这话时,花大姐才想起来,毛咕咕脑子可能真如村里人说那样,有点呆。要不,一个大男孩怎么想着要骑她扎的白马哟。毛咕咕姓马,小名叫毛孩,好像他从没有过大名。他是个孤儿,是爹爹,也就是毛咕咕父亲的父亲一手带大的。

老濉河两岸人都叫父亲爷,喊父亲的父亲叫爹。刚嫁到赵庄时,花大姐搞不明白。就像她弄不清楚大家为什么都喊眼前这个大男孩叫毛咕咕一样。她只知道毛咕咕是一种鸟,喜欢站在杨树梢上咕咕叫唤,外形有点像家养的灰鸽子。有时,看着毛咕咕孤单的身影,花大姐感觉他真像一只游荡在赵庄天空的鸟。

干活晚了,花大姐也会留毛咕咕吃饭。

饭前,花大姐会叫毛咕咕把手洗擦干净,然后才把烧菜分在两个碗里。

两个人,两把椅。椅子就是餐桌。

花大姐坐在小板凳上,而毛咕咕总喜欢蹲着。他知道花大姐喜欢干净,要不她扎的马怎能如雪一样白呢。

喝过酒,毛咕咕喜欢搂着马脖子,夸像宝马,能腾云,会驾雾。还告诉花大姐,他太想骑上这么一匹威武的白马了。

毛咕咕又要骑白马,花大姐心一酸,眼角就有泪流了出来。

毛咕咕吓得蹲在地上,呆望着花大姐。

花大姐就会心疼地指着旁边板凳说,乖,坐吧。白马跑得快,会把你摔下来。

毛咕咕并不坐,而是移动身子,上前小心地帮着花大姐,扎马骨架。想着花大姐刚才说的,他还是个孩子,没有机会骑白马时,毛咕咕也有泪流淌了下来。

在毛咕咕帮助下,花大姐扎的白马更高大威武了。望着昂首欲奔的白马,毛咕咕提起嗓门学马叫,真如马嘶。

听着毛咕咕嘶鸣,花大姐开心笑了。

在毛咕咕眼里,白马真好看,好看如花大姐笑。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花大姐也有空闲的时候。

无事做的花大姐常走到村里教堂前,盯着那高高的十字架,一坐就是半天,回家她还带本厚书。毛咕咕不喜欢花大姐看书,一看书,就不理他。花大姐为什么去教堂呢?那里又没有人要扎马,难道她拿回家的书上有好看白马?

毛咕咕鼓足勇气求花大姐给他看宝马。

花大姐听后,笑着告诉他,白马在人心里。说完,还给他朗诵书上的诗:“低米丢行善有众人给他作见证。又有真理给他作见证。就是我们也给他作见证。你也知道我们的见证是真的。我的口要发出真理。我的嘴憎恶邪恶……”

毛咕咕听不懂,也不喜欢听花大姐读圣经,他喜欢看花大姐扎马。可花大姐把篾刀挂在东墙上,一有空就跑去教堂念诗。

看不到花大姐扎的白马,毛咕咕就更加讨厌小黄毛,那家伙眯着小眼,摇头晃脑,捧着大喇叭,像是嘴吹着牛逼。毛咕咕看不惯小黄毛头上那一撮黄毛,更看不惯他扎的那些美女房车和金银山。明明是一个纸扎的车,却叫宝马,那些金山,他怎么看都像一垛屎,还有那几个女人,一个个像妖精,风一来,随时都会飞。孝子怎么不请花大姐扎白马呢?

其实毛咕咕不懂,小黄毛为了招揽生意,只要有孝子找到小黄毛唢呐班,可免费送扎马轿,还顺便白给金银山,香车宝马,别墅美女。

老濉河两岸人都知道小黄毛扎的马就是纸,根本不能和花大姐的白马相比。花大姐的白马,威武,精神,站立在棺棚前,就是一匹马。可再好看的马,最后还是一把火烧了。尽管他们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再找花大姐扎马轿,无疑是要多出一份钱的,这个账,是明摆着不需要算的。

小黄毛除了免费送扎纸物外,还有他老婆会哭。只要有人给钱,她就会模仿给钱的亲人口吻,披上白布,哭诉着对已故亲人的悲痛和无尽思念,直听得亲人和旁观者皆落泪。

老濉河两岸的人管小黄毛老婆干这行的叫哭灵棚。

听哭灵棚,毛咕咕感觉不到一点悲伤,更不会流泪,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眼睛里哪来那么多眼泪。想到明天自己要把死人留下的,哪怕是一截头发丝,全扫得干干净净,一把火烧了,毛咕咕感觉眼前这些人都在说谎,什么不舍、心疼,全是骗人鬼话。

以前,毛咕咕一听孝子哭灵,他会心酸难受跑到灵棚外,黑夜里,摸着花大姐扎的白马,他感觉到马也流泪,眼睛湿湿地望着主人躺睡的地方,恨不得马上冲跑过去,驮起主人,奋蹄西奔而去。而眼前的马越看越像骡子,不,简直是头驴,可孝子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毛咕咕内心不由涌上满腔悲伤来。他哭了。

花大姐也知道,孝子喜欢请小黄毛,不是因为嫌弃她的白马,而是因为小黄毛白送他们纸马轿,还有金银山。美女宝马,哪人不爱?自己扎的白马,是不会送给人的,白送,她感觉那是对死者的极不尊重,同时也对自己不重视,她宁愿把扎好的白马放在马棚里,也不会白送给别人骑的。

花大姐相信男人骑马女人坐轿,死人一样,活人也一样,古代是,现在也是,可怎么说变就变呢?活人坐轿车,上车不分男女的,只要车能坐得下,可怎么死人也这样呢,骑马的同时,还要坐宝马,不会开,还配女司机和女秘书,那么多女人,一同上路,骑马,又开车,不下道,才怪呢。花大姐也看过小黄毛的演出。唢呐班唱呀跳啊的,农村人结婚图的就是热闹。可这丧事上,还是疯一样唱,两个高音喇叭,对着不同的方向,喊着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

花大姐知道小黄毛是怎么想的,他就是想多赚钱,可她却不知道灵堂前孝子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