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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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瓦祸(2)

能说瓦匠是睡着了吗?鬼知道。就在木床刚开始“嘎吱嘎吱”时,瓦匠就被这种怪怪的声音弄醒了。瓦匠像个侦察兵,耳朵里、头脑里收集的全部是有关半夜木床为什么发出声响的原因方面的信息。只不过他伪装得好:一是靠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什么也就无法看到;二是佯装熟睡,继续保持着虚假的鼾声——这种节骨眼上,除了上帝,还有谁来揭露他在装睡?但那顽强的“嘎吱嘎吱”声不绝如缕地困扰着他,准确地说,折磨着他。瓦匠只好继续装睡,继续把鼾声发出得体面一些、像鼾声一些,伪装得像正在发生地震也不知道一样。瓦匠心里清楚,这关键时刻,自己的一个翻身、包括鼾声的不均匀或不持续,稍微的风吹草动都是不道德的。瓦匠隐忍着,就像邱少云同志被烈火包围了,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在熊熊烈火中仍然坚持不动一样。瓦匠此时唯一的想法是,希望床上运动的人尽快结束运动,旁边的木床早一点停止它那“嘎吱嘎吱”的呻吟。但问题是,床上的人停止运动、木床结束呻吟后,随之而来的与此相关的丰富联想还不会停止。它将继续困扰、折磨着一个孤枕难眠并且还要装成熟睡的样子假装什么也不晓得的人——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

木床平静下来了,床上的人进入了梦乡。而屋角的瓦匠却再也无法入睡。漫漫长夜,就是要煎熬他似的。

次日,瓦匠的眼角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没有充足的睡眠造成的。大狗子和亚兰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俩若无其事,因为他俩认为瓦匠对他们昨夜的行为一直还蒙在鼓里。瓦匠不敢拿正眼看他们,一看他俩,脸就红红的,像做了贼,也像做了亏心事。瓦匠看他俩,眼光飘忽、游离,特别是看亚兰,如果亚兰也无意中看他时,瓦匠的目光就有些惊慌,像躲避要抽打自己的闪电。瓦匠不说话,埋头做瓦。显然,他今天的劳作与上一天相比,在速度上慢了下来。他有些力不能支,力不从心。一整天下来,他做的瓦坯明显地比上一天的少一些。

瓦匠做瓦时,大狗子也有事没事和瓦匠摆龙门阵,说些闲话。大狗子从瓦匠嘴里得知,瓦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家里弟兄多,与自己一样,为长。因为穷,至今还没有结婚。亲戚和村里的好心人曾给瓦匠介绍过对象,因为穷,别人嫌弃他,谈对象未成功。瓦匠便学做瓦,想学一门手艺挣钱,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瓦匠学了两年做瓦的手艺后,便独自出来闯世界了。他做瓦去过渠县、营山、南部,也到过巴中、平昌、南江,最远还到过陕西的汉中,这次就是从南郑县一路做瓦做到通江县来的,再从通江县平溪镇到麻石镇,最后来到瓦尖山村,给大狗子做瓦。瓦匠告诉大狗子,天下那么多人家,那么多瓦匠,哪个瓦匠给哪户人家做瓦是天老爷定了的。瓦匠一边做瓦一边问大狗子:“主人家,您说是么?”大狗子觉得这话奇怪、神秘,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就顺着瓦匠的话说:“大概是吧。”

自从听到木床“嘎吱嘎吱”响后,在接下来的连续几个夜晚,瓦匠都失眠了。床上的一男一女睡得一塌糊涂,屋角地铺上的瓦匠却辗转反侧。瓦匠一想到木床上睡着的一男一女,就魂不守舍,就灵魂出窍。他努力想清除内心的杂念,可愈是这样,事情愈糟糕,适得其反。他恨自己贱,恨自己没骨气,但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身边就没个女人?为什么大狗子身边就有女人躺着?瓦匠想起这些,心里就更乱。因为心里有那么多的纷乱,也就愈发不明白,不明白这个世道,不明白命。最后,瓦匠只有将内心的疑惑和纷乱无可奈何地转化为对大狗子的羡慕,既而嫉妒。

一天夜里,在瓦匠走火入魔、想入非非、不能自拔的时候,旁边的木床又“嘎吱嘎吱”响了。瓦匠一听到这响声,就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心悬吊吊的,仿佛要从口中吐出来。他浑身火烧火燎,如同涨满了什么,要爆炸似的。瓦匠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要发生什么了。他没有打呼噜,也无法继续装睡,激动使他不可遏制地发出了一声微弱而又痛苦的呻吟。随着他的呻吟,旁边的木床立刻平静下来,悄无声息。瓦匠心惊肉跳,心想世界末日到了。就在这时,一股罪恶的体液冲开了生命的阀门,瓦匠如释重负,脚手如同捆绑了似地瘫倒在地铺上,不动了。沉默,除了沉默,屋里只有黑暗。地铺上的人和床上的人仿佛在较劲,看谁不吱声,看谁不弄出响动,看谁忍耐得久。沉默,持久的沉默。此刻,地铺上的人和床上的人心有灵犀,仿佛只有沉默才能表示对彼此的敬畏。

事情已经败露,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就仿佛瓦匠和大狗子、亚兰之间隔着一张神秘的纸,现在,纸已被大狗子、亚兰捅破,瓦匠从捅破纸的那一瞬间察觉了世间的隐秘,人心的隐秘。既然捅破了,遮蔽、掩盖真相还有啥意义呢?这一次,是大狗子和亚兰不好意思了。大狗子看见瓦匠,脸红红的,有些欲盖弥彰;而亚兰就干脆躲着瓦匠,吃饭时,也不上桌子,把菜夹到饭碗里,端出去,在一边吃。倒是瓦匠坦然,像是经历了一次人生变故、洗礼,长了一次见识后,不再大惊小怪。

一周之后,瓦匠把院子里的泥全部做成了瓦坯。最初的瓦坯经风吹日晒,已全部变干,呈现出泥土质朴的本色。用手指去敲瓦坯,瓦坯便发出清脆的“嘭嘭”声,如同乐器,余音袅袅。瓦匠教大狗子拍瓦坯。这些桶状的瓦坯还得经手把它们拍成单独成片的瓦块。这是一项技术性极强、要求极严格的活儿,不经过专业训练是完成不了的。瓦匠先做示范。他用胳膊抱着桶状的瓦坯,手掌在瓦坯的凹槽处很有分寸、游刃有余地一拍打,桶状的瓦坯便裂开了,先是分成两半,而后瓦匠用手掌再拍打,便分离成一块一块单独的瓦片。大狗子照着瓦匠的方法拍,不是用力过猛,把瓦坯拍碎了,就是用力太小,瓦坯未分裂开。为了减少瓦坯的损害,瓦匠决计一人拍,大狗子负责把瓦片搬运到淋不到雨的地方码起来。瓦匠告诉大狗子,做瓦是一桩繁琐的技术活,先是选土,然后踩泥,再做瓦坯、拍成瓦片,最后才装在窑里烧制。从窑里出来时,泥做的瓦片经高温煅烧后,才变成铁灰色的、坚硬的瓦,那才是真正的瓦。瓦盖在房顶上才能遮风蔽雨;有了瓦,室内才冬暖夏凉。大狗子心服口服,终于明白了“行行出状元”的道理,也由衷地对瓦匠产生了敬意,不再单纯地把瓦匠视为一个流浪的手艺人。

目前,做瓦的工序完成了一大半。下一步,就是要将泥瓦片装进窑里烧制了。烧瓦还要到山上砍柴。大狗子与亚兰谋划着砍柴请村里的人帮忙的事。烧一窑瓦,天气好的话,少则几十捆柴;要是天气不好,多则上百捆柴都有可能。仅柴凭他两口子从山上就运不回来,需要大量的人力砍伐、搬运。砍柴、搬运柴,要请人代劳,就要供给吃食、烟、酒,要上街买肉,烟、酒自己也生产不出来,也要钱买。两口子一合计,吓了一跳,仅这一笔开支就需要上百元,还不包括瓦匠的工钱。起初,大狗子做瓦是迫于无房住,硬着头皮临时决定的。也没想到瓦匠自己送上门,来得如此急迫,根本没有物质上的准备。家里只有几十元钱,还是亚兰的私房钱。几十元钱,杯水车薪,买肉、买烟酒都还差大头呢。大狗子与亚兰商量,先让大狗子去打听一下瓦匠,问清楚工钱是多少,然后他俩去向村里的人借钱,村里的人那儿借不到那么多钱,亚兰便回娘家,向娘家人借。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大狗子对瓦匠说:“师傅,想与你谈个事。”瓦匠说:“主人家,不见外,您说吧。”大狗子拐弯抹角:“瓦已做成了,就等装进窑烧了,你也该开个价,算一算工钱了。”瓦匠说:“主人家,莫急,瓦都没烧呢。”大狗子说:“你开个价钱,我好准备工钱。”瓦匠说:“主人家,您随便给一点就行了。我给您做瓦又不是一口就想吃个胖子,也发不了财。”大狗子说:“你说的‘随便给一点’是多少?你明说。”瓦匠仍然说:“随便给一点就是了。”

大狗子向瓦匠问工钱的事无果,便到村里去借钱,准备置办肉、烟、酒,请人砍柴,附带把瓦匠的工钱凑满。大狗子估计瓦匠的工钱也就百十块。他跑了一个上午,借了二十元钱。他明白,村里的人都穷,不是别人不借给他。现在,只有把借钱的希望寄托在亚兰娘家人身上了。亚兰随即便回了一次娘家,也只借了二十几元钱,只好扫兴而归。亚兰问大狗子:“咋办嘛?”大狗子一筹莫展,一时也没有主意,便悔恨不该做瓦。亚兰说:“悔恨有啥用呢?现在已骑虎难下,只有把‘虎’骑下去呀!”大狗子没吭声。

因钱未凑足,砍柴烧瓦的事便拖延下来。瓦匠开始修窑了。看着瓦匠修窑,大狗子与亚兰更是觉得火烧眉毛,仿佛有人在逼他们似的,急得团团转。大狗子见实在没啥办法,就对亚兰埋怨:“钱!钱!钱!命相连!”亚兰也没好气地回应:“怨不了天,怪不了地,怪就怪你爹生了四个儿子,屁本事没有,有的就是‘穷’。”大狗子火了:“我穷,你就去找个吃轻松饭、领国家工资的干部嘛!”亚兰激怒了:“你没本事就挖苦我,当初我不可怜你找不到婆娘,鬼跟到你过日子。”说完,便抹眼泪。

大狗子把自己与亚兰借的钱及亚兰的私房钱相加,一合计,觉得请人砍柴,置办肉、烟、酒差不多,缺少的也就是瓦匠的工钱,他看了一眼亚兰,突然眼前一明,仿佛有了主意,便出了家门。

瓦匠在修窑。大狗子走过去说:“师傅,你先歇息着,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呢。”瓦匠听大狗子说有事要商量,以为又是提工钱的事,便说:“工钱的事不急、不急,瓦都还没有烧呢。”大狗子说:“你不急,我急呢。迟早都要给你的。”瓦匠便丢下手中修窑的工具,走过去,满以为大狗子要给他工钱,便客气地说:“主人家,我说过,随便给一点就行了。”大狗子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个事,你看行不行?”瓦匠说:“就直说吧,好商量。”大狗子说:“明说,工钱我没有,人倒是有。”瓦匠疑惑了,听不懂大狗子的话,就问:“主人家,您说啥?”大狗子进一步诱导:“你看我婆娘咋样?”瓦匠说:“好得很呢!贤慧、体面、疼人,与七仙女差不多!”大狗子再进一步,说:“夜里你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么,今晚你就把她睡了,工钱也就抵了。”瓦匠红了脸,不知说啥好。大狗子说:“你晓得,我穷,做瓦是临时起的炉灶,钱我是没有的,只有人。你同意,就点头,就是今晚上。”瓦匠犹豫了片刻,害羞地说:“主人家,您屋里的人愿意么?”大狗子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有安排。”

到了半夜,大狗子悄悄下床,赤脚来到地铺边,对瓦匠悄悄说:“她睡了,你去吧。”瓦匠迟迟疑疑,悄悄对大狗子耳语:“这样恐怕不好吧。”大狗子拉起瓦匠,小声鼓励道:“抓紧时间,快去。”瓦匠便身不由己地向木床摸去。由于做贼心虚,更主要的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瓦匠笨手笨脚寻找突破口,类似老虎吞天无从下口,正当要进入时,身下的女人腰肢一扭,一把便把他推到旁边。本来,女人白天就因和大狗子斗嘴怄气,两口子一天都未说话,哪有心情做这种事。现在男人又来亲热了,她才没那么贱呢。所以,她推开了男人。瓦匠被推开,十分紧张,以为事情败露,急忙对女人解释:“我是受主人支使的,他说可以抵工钱。”女人一听是瓦匠的声音,翻身拉亮了床头的灯绳开关:瓦匠在床上把头几乎埋到了胯裆里,大狗子蜷缩在地铺上不知所措……

两天后,亚兰与瓦匠不见了。

在开往仪陇的班车上,瓦匠和亚兰坐在一块儿。瓦匠问亚兰:“我一个小瓦匠,你咋看得起我、与我私奔呢?”亚兰的脸向着车窗外,她看着移动的风景,说:“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不在乎的男人,怎么能与他过一辈子呢?

作者简介

周书浩:1970年出生,四川省通江县人,巴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天涯》《百花园》《青春》《雨花》《广西文学》《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现供职于巴中日报社,系文艺副刊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