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建
李加建,1936年生,四川富顺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名诗人,享受******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作品有诗歌、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歌舞剧、杂文《人和大地》《春归何处》《古道斜阳》《人话》《月落乌啼》等作品集,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中国新文艺大系》等多种选集及大学教材。自贡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记梦──怀K.W
偶然打开海外一个网页,听见有人在朗诵我写的诗《记梦──怀K.W》。听着听着,一颗冰凉的泪不禁在眼角旋转,久久掉不出,也拭不干。
K.W,是一个名叫“可慰”的姑娘名字的缩写。可慰,多美的名字,尤其在一个人处于极度屈辱、痛苦与孤独的困境中遇到她的时候!
1961年冬天,正是“******”导致全国******时期,我好不容易从劳教队在灌县的工地请假回乡探亲。1957年那场民主运动中了“阳谋”之后,我是本市几个“大****”中最年轻的“极右派”,省内外报刊有长文批判我,本市由市委宣传部牵头,市文联、文化局、报社联合批斗我,时间长达数月,最终以“开除公职,送农场劳动改造”收场,一年后又将我密捕,在看守所关押近一年后,以“****反改造罪”判处管制三年,强制送劳动教养不定期。这次回乡,就是以“管制劳教极右派”身份,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面目憔悴的形象,出现在阔別几年的家乡的。
在家乡,我已经成了不可接触的祸害。熟人和朋友远远就躲开了,认识我的机关干部、工人、店员,投我以轻蔑的目光。我已经无家可归,母亲和弟弟,寄住在拖了四个孩子的姐姐家里。弟弟已经缀学,靠打临时工养活自己。姐夫是共产党员、中学校长,那时候提倡阶级斗争六亲不认,为了“划清界限”,他已经和姐姐分居。
回到梦绕魂牵的家乡,我成了异乡人。那时候食物奇缺,人们靠极少的供应苟延残喘,看到年老多病的母亲,面黄肌瘦的姐姐和孩子们饥饿的目光,每到吃饭时间,就感觉到我是在抢夺他们口中赖以活命的食物;好不容易请准一次假,感受到亲人的依恋,我又不愿匆匆离开,心情极为矛盾、郁闷。
有一天,弟弟要我和他上街走走,在博物馆前面遇见一群姑娘,其中一位走到我们跟前,弟弟向她介绍了我;说她是中学时的同学,名叫艾可慰。
我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过了一两天,艾可慰到姐姐家里來,我才看清了,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微黑充满活力的姑娘。她一边闲聊,一边帮母亲和姐姐做些家务,临走时对我说,在我回劳教队的前一天晚上,和她到公园去走走。
******年代的公园里也一派萧条冷清。昏黄的路灯在光秃的枝枒间投下冷冷的光,把沿湖的路面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我们谈过些什么,总之我知道了:可慰和寡居的妈妈住在一起,高中毕业之后,在一个中学代课教英语(这点,有些令我刮目相看了)。她喜欢文学,爱读我的作品。她要我留下通信地址,说以后要给我写信。
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祸害;我们的来往信件要通过检查,你给我写信是完全不必要的。
可慰说她自有办法,硬要我写下地址。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向她告别;她要我送她一程,她家在珍珠山的半山腰。那时候,街区的路灯稀少,山道上更是一片漆黑。
可慰说,我领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以后你……
以后我……做什么?她没再说。
临上山的时候,她牵住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走去。到了半山腰,她停下来,指着不远处一丛树影中一座房屋的模糊轮廓对我说,这就是她的家,她住在前面靠边这间小屋里。“记住”她说,“我窗前是一架垂丝海棠。”
垂丝海棠。你曾经寄托过少女多少美丽的幻梦呵!我回到劳教队之后,可慰时有信来,以“表妹”的名义。我知道了她常去姐姐家照顾多病的母亲,帮她做饭洗衣服,俨然像一个还没过门的儿媳。
不知怎么的,我已经冷下来的心中又燃起了创作的热情,我想重新开始中断了几年的写作,哪怕仅仅为了一个爱读我作品的人。
这样做是极为困难的。劳教队经常检查搜身,特别忌讳写成的文字;更何况,身边不断增加着绝望中只好投靠********的告密者。
对困境的挑战,也许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生命能量最好的验证。劳教队出工三班倒,我常在上夜班午夜下班之后,趁极度疲乏的人们昏昏入睡,下夜班的人们走空,便爬到工棚上层空出来的铺位上,就着棚顶昏暗的灯光,写下我的作品。
前途渺茫,现实严酷,是可慰的关切与温情,引我退回到那个曾经给我以生存意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相亲相爱,没有剥削压迫,没有眼泪和血腥。为了它得以实现,我和我的同志们战友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几年里,我写了三部长诗、两部大型歌剧以及一些散文,分别利用出工差到城里的机会,偷偷去邮局寄给可慰,由她保存。
逐渐地,她在信里的柔情越来越浓了,她说,她会一直站在垂丝海棠的窗前,等待我回来;而我也似乎越来越喜欢她。这样发展下去,对我来说是个罪过,对她来说是个灾难。我的命运已经注定:凡爱我者必受伤害。我开始疏远她,拖着不回她的信,或是收到她三四封信才淡淡回她一次。
1965年冬天,全国政治形势再度严峻,报纸上的文章杀气腾腾,预示对文化的屠戮又将开始。我终于咬牙中断了和可慰的通信。
时间又过了几年。“**********”的腥风血雨中,我将自己生命视同草芥。无爱一身轻!
1973年深秋,我请假回了一趟家乡,听可慰一位朋友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位朋友说,她和另外一个姑娘与可慰,是最好的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她们常常晚上一起躺在山坡上,对着天上的星星谈自己的心事。“**********”一来,全国疯狂,告密成风,可慰耽心她的知心朋友里有人出卖她,惶惶不可终日。此时,她的家人正在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共产党员,某单位的科长。这当然是一个求生存的稳当的疵护。
对于我这边,可慰已经彻底绝望,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终于有一天,她走进了学校党委办公室,向“组织上”交待了她和我的交往,但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把我寄给她保存的那些作品,密封进一个瓷罐,埋在了她住家的珍珠山上。
不久之后,她嫁给了那个科长,而她两年之间全白了头发。一次突发的疾病,她在医院很快离开了人世,她的朋友们还来不及赶到临终的病床前送她。
她留下了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女儿,还留下了那个埋下瓷罐的地点之谜,至今无人能够破解。
我听到这里,泪水倒灌进胸膛,成了翻腾的烈火。可慰,我回来迟了;可慰,我有话要对你说,可我怎么说?
我全身颤抖,拿不起笔,便对讲述此事的那位朋友说:“拿纸和笔来!我讲,你记下。”
泪光中我看到了可慰哀怨的笑脸。
可慰,你听着──
让这焚化的诗笺
纸钱儿一样翻飞
那窗下的垂丝海棠
也该在这青烟中枯萎?
你悄悄地走了
人世依旧在繁忙
我能向何处追寻
那一闪即逝的星光?
高旷的心,柔弱的翅膀
注定你深沉的哀伤
平庸的生活,灿烂的才华
酿成你莫名的惆怅
你把年轻白发的秘密
带进了阴暗的墓里
秋夜的荒草根下
化作寒虫的低语
你去得太早,我来得太迟
临终的床前没有我诀别的位置
大海的波涛击碎了多少幻梦
留给我几丝凄苦,几片回忆,几页残诗……
我真想叫你:起来,起来,起来
让我把你心上的浓云一把拂开
含笑咀嚼个人的痛苦
昂头面对这严峻的年代
我多想呵,有那么一个地方
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们将再度相见,看人类
心上照满明亮的阳光
不多久,我在梦里看见可慰,她推开压在身上的泥土……
醒来之后,我写下了另一首诗:
记梦——怀KW
昨夜,我梦见你含笑走来,
把身上的泥土轻轻推开。
你说,那一天去得过于匆忙,
把心遗落在人的世界。
你说,那边是无际的虚静空茫,
无始无终,没有欢乐与忧伤;
你说,这下才体味到“死”的含义,
那儿,长不出一芽幼嫩的希望。
于是,在孤寂中你回首人间,
连斗争的痛苦也使你留恋;
你说,这下才懂得了“生”的真谛,
为了良心,勇于去迎接苦难。
我不知道,这用一生的代价换来的是否真理,
只可惜,你懂得它已经为时太晚;
既然你没有把自己燃成一支烛火,
只是沿路散下彩虹的碎片。
哎,窗前的星光,枕畔的朝霞,
你为自己生命绘过多少图画?
那一颗心,你生前交给了谁?
走遍梦境,你向何处寻它?
回去吧,回去吧,
趁曙光的帷幕尚未拉开,
别尽在这凄冷的眉月下徘徊,
别滴下泪珠让河水凝冻,
让飘忽的夜雾把你的行踪掩盖。
呵,安息吧,安息吧,
让我扯一片白云盖上你的眼睛,
拈一朵雪花的微笑缀上你的双唇,
我会让年年三月扫墓的花环,
给你带来人间的音讯。
──1973年初冬
1979年春天我平反回来之后,知道可慰的丈夫已经携她的骨灰回了他的家乡安徽,可慰的妈妈还在本市。我去看望了老人,彼此唏嘘不已。80年代初,可慰的女儿从安徽来看望外婆,还特地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望了我。我不知道,是谁给她讲的她妈妈和我的关系。我努力从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寻找可慰的影子,却大大失望了。
又过了这么些年。可慰曾经住过的珍珠山上,那些葱郁的树林早已荡然无存,形状丑陋的水泥建筑物压满山坡。垂丝海棠和瓷罐早已被推土机的铁铲击得粉身碎骨。可慰和她的一片痴情,是永远不复存在了!
今夜,听到互联网上朗诵这首诗的声音,我一下明白了:可慰原来活在我的诗里,她已经超越国界,穿越时空,在世世代代善良人们的心里,引起共振……
──2008年8月2日深夜。
在富顺寻找家乡
1936年春天我出生在富顺城里,童年也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富顺是与我生命紧密相连的家乡。而今,走在这些色彩和喧嚣流淌不息的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我望着它,它望着我,彼此都感到十分陌生了。
我们家,住在如今经过改造叫作“老街”、当年叫作“后街”的一家店铺后面一个院子里。从一条长长的甬道进去,是一个由两边厢房和高一层的正屋围成的长方形的院埧。院埧正中过道两侧,各有一个花台,其中栽了两株紫荆花树。正屋后面是个小天井,连着后面两层的楼房。依稀的儿时往事,便浮沉在这样的空间里。
1940年日本飞机对县城的两次轰炸,只留下一些片断的血腥的记忆:河街上一片瓦砾,冒烟的断柱,染血的残垣,以及披麻戴孝锥心泣血的未亡人。这以后,我们家搬到了东门河对岸,如今叫作“东湖乡”当年叫作“津浦乡”小街背后不远的农家院子里。
抗日战争后期,尽管日本军队步步向四川逼近,日本飞机倒是再也没来轰炸过了,小城又似乎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宋代古城墙护卫着城里步态从容的人们,以及他们默默享受的悠闲岁月。
这时候,我们家在城里文庙左边开了一家茶馆,檐下悬一个木雕的茶叶,上面写着“德记·建国茶号”。茶馆长方形的前厅里,摆放着两行木制方桌和条凳,靠里墙边砌了个烧开水的灶台。从灶台另一边踏上几级石级,便进入这茶馆的后堂了。后堂里是一间过厅,连着小天井,以及天井后两间小屋,那是账房先生工作、住宿和堆放杂物的地方。
那时候,国民党县政府在编的人员远远不及我们现在一个乡政府多,县城里的很多政治、经济、文化活动,实际就在茶馆里。人一进茶馆,无分贵贱,一律受到“幺师”热情招呼、接待。除了特别受人爱戴的尊者、长者(他们不一定有权有钱)往往会被推上座之外,你可以随意挑一张桌子坐下来,泡一碗茶甚至只要一碗白开水,或解渴、或消闲,贩夫走卒与学者官员同坐一条板凳的事,是并不稀罕的。
一杯热茶喝下去,醒脑清心,人与人之间便沉浸在平和、温馨的氛围里。心暖起来,话也就渐多:天南海北、前朝后汉、乡风民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神鬼怪异、修心养性、天文地理……繁浩多釆的中华文化,就这样传承与普及下来。
那时候,全城只有一个由寺庙改建的剧场,偶尔演出川剧、放映黑白电影,茶馆就成了日常的娱乐中心。持续时间长的,是“说评书”。茶桌上另放一个小条桌和一张椅子,便是出演的舞台。所谓“说书”,就是讲故事;所谓“说评书”,则是既“讲”故事,同时也对所“讲”的故事加以“评”论。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所讲的内容,大多是有关各朝代历史的“演义”,以及《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薛仁贵征西》《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等神鬼怪异惩恶扬善故事,且往往是“连台数十本”,分几十次讲完。说书人身着长衫,踏上方桌,往小条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坐。只见他轻挽双袖,端起条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清清喉咙,拈起那块小小的惊堂木往条桌上一拍──“叭!”满茶馆的嗡嗡嘤嘤之声,就立即沉入了地底。随着说书人面部表情变化的喜怒哀乐与声音的抑扬顿挫,渐渐把听众引入一个早已消失的时空之中,与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剑仙侠客、痴男怨女同命运共呼吸,不知不觉让他们的灵魂浸润进听者的潜意识之中,如毒瘾一般连听几十场不忍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