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伦
蟹,海蟹湖蟹我都能吃上几只,老饕的水平远不及清道人,清道人是前清名宦又兼书法家的李瑞清,现今知此人的不多,远不及他的徒弟张大千有名。大千比他师傅会吃,清道人每逢阳澄湖蟹上市,以蟹为餐,食量大得吓人,以“日啖百只”,闻名沪滨,士夫为之广为传诵,其实吹牛的成分占了不少,有谁真要一天吃一百只蟹,非得把舌头扎破不可。所谓“日啖百只”,分明是从苏东坡豪语“日啖荔枝三百颗”化借而来,不过是酒后茶余的谈资而已,不必当真。
张大千是蜀人,故不特别喜欢吃蟹,与他有“南张北溥”之誉的溥心畲,则嗜蟹成癖,五六十年代,溥心畲居台湾,两岸断绝往来,岛上爬不上一只大闸蟹,儒二爷又馋得要命,每年秋风乍起,还没进农历九月,就张罗着办护照,好乘飞机去香港吃大闸蟹,护照临时出了点问题,就急得不得了,“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唯恐金樽酒冷,误了“秋风凉,吃蟹黄”。
要论讲究吃,谁也讲究不过儒二爷,旧王孙的身世,每日玉盘珍馐,那是御膳房师傅的高手烹调,而名士的身份,更讲究按二十四个节气,吃时令菜肴。现如今,也很有几位江南有钱的主儿,纷纷办起私人会所式的菜馆,一班食客以自家享用为乐,也打起按节气吃菜的招牌,能这么想又这么做了,究竟还是有些雅人风致,士夫情趣。没错的,错在自然环境变了,应季的荤素食材先不说味道不同以往,时序也跟着变乱了,或提前或滞后上市(不包括反季节的大棚作物),湖蟹硬实了,膏黄肥腴,正好吃时的“蟹讯”,大约推迟了一个月的光景。迟就迟呗,我是一点儿也不着急,说一句不怕扫兴不怕伤雅的话,我不怎么爱吃湖蟹类的淡水蟹,不是味道不美,而是嫌蟹的个头太小,剥来剥去,所获甚少,费力不少,得不偿失,所以无论外酬家宴,我都宣布蟹头不足五两者不食,够了这个大小,我才有耐心慢慢剥食,于是有了持螯话酒的兴致。我也不是所有的小蟹都不吃,爱吃一种特小的,以产于蓟运河最佳的紫蟹,一斤要称几十头,吃时裹上面糊,油炸后夹热饼吃,很香,比吃油炸蚂蚱又多了几许河鲜的味道,儿时的美味,老也忘不了。
吃清蒸全蟹时耐心最重要,体现在一个字上:“慢”。慢吃是吃蟹必须要严守的规则和节奏,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肠胃要养好,过于饥饿,很难做到慢,动作一快,吃相会不雅。也曾闻有资深食客吃完一只蟹,外形破坏不大,还能拼成蟹的样子,这种自觉很优雅的吃法,累己烦人,乃是摆给人看的,雅欲人知非真雅,一切的作秀,都属矫情。
当下有几个高级酒店的蟹宴标准很高,高在有专门的服务生拆蟹。如此吃法老早就遭明末清初的美食达人李渔的诘难,李渔了不起,雅号“湖上笠翁”,天下学问、玩意儿少有不懂的,后世奉其人为“中华五千年第一风流文人”,这般捧人算是捧到头了,不亦过乎?但凡读了李渔的代表作《闲情偶寄》者,莫不服膺,李子足当之。
不妨听听他的美食感言,尤是说蟹之辞,虽亦文言,绝不晦涩,“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劳,我享其逸,独蟹与瓜子、菱角三种,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
吃蟹假手他人,蟹就不是蟹了,点评之老到,可谓一语中的、三分入木。接着李渔还有引申发挥,“此与好香必须****,好茶必须自斟,童仆虽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讲饮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吃蟹讲求环境固不可于咤语爆棚之处食之,有条件的雅士更应择一清幽地,凉亭水榭最适宜,与李渔差不多是同一代人的曹雪芹最是此间解人,须临水赏桂,水波不兴,花香馥郁。《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专记大观园吃蟹的一段场景,金秋蟹肥的某一日,史湘云请贾母一行赏桂吃蟹,贾母深谙吃的是环境的美食哲理,先问:“哪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这藕香榭,真个是吃蟹的好去处,“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满族人入关后,上层人士很快吸收了明季士夫高逸们的饮馔精髓,原本白山黑水间的女真八部,吃的是大块肉,喝的是大碗酒,控弦猛士哪里得见“无肠公子”。
迨至民元,西北人偶见横横野径之螃蟹,还以为是鬼怪之物,胆子小的,吓都吓得半死,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敢吃。故乃鲁迅都钦佩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是勇士,这也一点儿都不夸张。世间事物禁不住细细思量,盯紧了看螃蟹,其形也真是怪异得吓人,慢慢地人们看惯了,造物主真是神奇,造出了这样一个精怪,又最能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有不少的食客,若问其最大的美食欲望是什么,答曰:“吃蟹”。样子再怪,也就见怪不怪了。
虽云一方水土养一方方物,“西北山高水又长”,为何自古毛蟹不生?我也曾甚觉奇怪,倒是李渔好福气,湖上笠翁,飘泊江浙碧水间,籍隶南国,啖遍江南美食方物,然其耽耽于蟹,许为第一清馋,“癖蟹”之号,同人尽知,嗜蟹如命,“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蟹上市的秋季九月十月,李渔命之为“蟹秋”,李渔吃蟹以整蟹清蒸为首选,“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匡,食一匡,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雅不喜以之为脍,断为两截,禁绝烹炒油炸,“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李渔嘲笑此辈不善治蟹,却如小人之善妒,不解蟹情有如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李渔甚至不允施蟹以任何作料,于蟹不仅无补,乃因“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尔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