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道
有丽为羌
我与丽江的瓜葛,一直与寻找有关,寻找一条叫丽江的江。丽,就是美;江,自然是江河。符号学告诉我们,地名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地域文化的密码。“概念无内容则空,内容无概念则盲”。我相信,一条以丽命名的江,无论如何不可以庸常的眼光去理解。
结果可想而知。
但这绝对不能否定我寻找的意义。恰恰相反,我感受到了老天的厚爱。我甚至怀疑,自己阴差阳错的寻找,冥冥之中是老天的安排。老天不忍看见我的虔诚无果而终,要特意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最早的寻找始于文字里,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我在县政府办工作,县里要组织几个人外出考察少数民族工作,其中一个点就是丽江。我开始了紧张的筹备。人年轻,工作还有一股子激情,总想尽量把问题考虑得周全些,把事情做得细致一点,让领导方便且满意。因此,我没有按部就班,除了例行的衔接吃、住、行等琐事,我还认真搜集提供有关丽江的背景资料。不仅是党政信息、民族风俗和GDP,还包括了历史、地理、人文等等。
就是在这时,我开始关注丽江的来历,还有丽和江的关系。自觉不自觉地带着一种定向思维,所定之向,源于习惯的顾名思义。
初始的寻找,让我陷入一种迷惑的焦虑。
因为路。一条皇朝的路,与羌人的千年迁徙之艰对接,两个不同的名词,在这片西域之地重合,把我带进了丽江的历史。
先是治所的路。形式上是朝廷治式的演变,实际上是羌人的足迹。它延伸进历史的深处,惟有文字的结绳记事,可以捡拾起一些碎片般的记忆。从中,我看见了汉唐的“道”、宋元的“路”和明清时道的回归与治理。统治就是统治,无论“道”,还是“路”,不过是为了彰显治权,搜刮民脂,给老百姓既不能带来富足之道,也不能带来幸福之路,满册的“蛮夷”之谓,就是证词。
后是行走的路,更能反映当时的真实。
我不否认,任何文字,都有抽象的意义,难免带着某种历史的遮蔽,不可完全相信。但《汉书》里的记载,“有蛮夷曰道”,还是让我看见了羌人初来丽江时的艰辛。我相信,蛮夷之说,不仅仅是一种尼采式的酒神冲动或种族歧视,还是一种生存环境的状写。“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话是七百多年后的鲁迅说的,所反映的,绝对不是现在才有的真理。蛮荒,野地,荊棘丛生,猛虎长蛇;还有碧水蓝天,茂林沃土。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正因为原始,这片西域之地,才更显出它的魅力。
我不仅找到了羌人留下来的理由,还找到了元王朝在这里设路为治的依据。有地有人,当然须要治理,不能无政府。只是那治所的名字——丽江路,仍然叫我费解。书上说,那是因为流经这里金沙江,有个别名叫“丽水”,故尔得名。我不以为然。此说有点牵强,我甚至有点怀疑,那是不是后人的生拉活扯、自圆其说。既然以水为名,为什么要弯来绕去,不就叫“金沙路”,或者“丽水路”呢?
我初始的寻找,就这样在迷惑中结束。当然,在给领导提供的资料中,我还是采用了书上的说法,而把迷惑揣在心里。没想到,岁月悠长,阳光是热的,揣在心里的迷惑,孵化出了一个生长的牵挂和好奇。一旦条件具备,我的寻找与探密之心,就演化成一种出发的冲动,难以收拾。就这样,前事未了,后缘又起。我的继续寻找,与再一次地来到丽江,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几年前,我们几个朋友相约,自驾到了玉龙雪山和丽江境内的金沙江。怀揣的迷惑虽仍未解开,却发现了山和江的隐秘。
山是玉龙雪山,纳西族人心目中的神山。
我不是要说它的雪,或者说它的云,对那些曲折离奇的陈年故事,我也不怎么感兴趣。我只想说说它的阳刚之美,因为我觉得,它与丽江最为般配。阳刚就在那里,处处显现,我感兴趣的是它的血缘。
我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并为之震撼。
恍若梦幻。可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这一片叫三江并流的区域。时间也不久,还不到5亿年,在以光年计算的宇宙,确实算不上遥远。血脉通向一片汪洋的底部,再深入下去,进入一圈厚重的岩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片沉寂之岩,沉睡******的深处,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头上压着一汪沉重的冰凉,鱼龙混杂,泥沙飘荡。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血液从未停止过流淌,它的热血从未熄灭过奔放。只是,胸怀大志者,从来都不肆张扬。漫长的积压,沉积成了一层深厚的海相碳酸盐,附着于深海的底面,不知是要保护,还是封杀。惟有岩石是清楚的,十亿年、百亿年的等待,只是为了那神圣的一刻——古特提斯洋盆海洋环境的蜕变。沧海桑田,世象诡秘。终于,那一片不可一世,常常在头上兴风作浪的海,顷刻之间消失,让位于一条阳光和轻风相拥的地平线,贝壳是它的祭品。
伟大的是石,白云岩,石灰岩。
不是一场爱情的践约,而是山的生命见证。海枯了,石却没有滥烂。它们在海底沉睡弥久后,以大山的气魄,来了一个巨龙抬头,屹立于赤道之北。全球最后一个冰期气候,被抛在了身后,徐霞客的“领挚诸胜”,只是一个记录。我目睹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冰火相约,一个华丽的独立宣言。它告诉我,一个伟大的阳刚之美,是怎样以独立自由的方式实现。这不是美丽的传说,玉龙雪山是怎样横空出世,挺拔巍峨,开始与天日同在,与大地共舞的,阳光可以作证,蓝天也可以作证。那份喜悦,那种自豪,那种自信,就写在脸上。表面是雪。大道无形,真水无香。莽莽苍苍,气势恢宏的冰清玉洁,正是阳刚的呈现。它以柔美的方式,诠释着一个崇高的美学经典:
美,是自由的象征。
眼前的玉龙雪山,生气远出,雄浑天成。更像是一幅画,中国古典绘画。不同于西洋画的焦点透视,须要用一种散点透视的笔法,方可解读。我尝试着模仿宋代大画家郭熙,以看山的方式,感悟玉龙雪山的“三远”,包括自下而上仰视的高远,自前而后窥视的深远,自近而远平视的平远。我发现了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这样的美与崇高,让我想到曾经辉煌一时的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我还是有些怀疑,眼前景象的真实。于是,闭目静思。我要验证,是否有相应的审美效应:心醉神迷,喜惧交加……
很遗憾,我仍然无法得出结论。
究竟是因为这里没有我寻找的答案,还是我不够虔诚。著名美学家朗吉弩斯说过,美与崇高,是伟大心灵的回声。
我的继续寻找,自然离不开那条叫丽水的江。
它与丽江有那么多的瓜葛,要破解丽江命名的谜底,怎能忽视得了这唯一的证据。不需要大前提小前提,不需要三段论式的演绎,只需一个简单的思维递进:既然说丽江因丽水而得名,那么,金沙江为什么又叫丽水呢?这个问题,促使了我与金沙江的又一次照面。
对金沙江的记忆,总是和一种温馨联系在一起。
先对金沙江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这缘于我对江河认识的不断宽广。从小生活在农村,足不出户,门前那条思蒙河,就是我见过的最大江河。后来到县城读书,见到了岷江,对我简直是一种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浩大的江。金沙江不是以大征服我,而是湍急。思蒙河与岷江,一小一大,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柔和、舒缓、温情脉脉。除了偶尔的洪水肆虐时日,它们都是柔柔的,软软的,水光潋滟,波澜不兴,款款生情,给人一种慈母般的宽厚,恋人般的温馨。我甚至因此而形成对江河的误判。当我第一次见到充满野性、狂放、凶险的金沙江时,简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激扬和敬畏。
那是1981年,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费尽周折,我把在攀枝花市工作的妻子调回青神。调令发出后,我前往办理调动手续。从金江火车站下车后,我们打的士去攀矿。就是在进入市区途中,在凌空的天路飞桥之上,金沙江进入了我的视线。车在江岸行,江在谷底流。浑浊的流水,湍急的险恶,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仿佛顷刻之间就会吞噬世界的一切。我把头死死扭向反向,甚至闭紧双眼,不敢看深谷里的金沙江。爱人还生了气,说我对她的工作之地没有感觉。
在记忆快要淡化消失的时候,羊年9月,我再一次巧遇金沙江。是在川藏线上,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种将要淡化的湍急汹涌,再次被找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水浑浊,恐怖险恶,我甚至把它比喻为西南的黄河,或中国的亚马逊河、刚果河。金沙江的形象,几乎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我甚至怀疑,早年书上查阅到的丽水之说,不是舛误,就是一种因恶而生的向善愿景。
但是,我最终还是错了,颠覆性的错。不是错在对丽江与丽水关系的怀疑,而是错在对金沙江的认识里。
这是我再次走进金沙江的发现,就在羊年的深秋。
的确,这是一条颠覆记忆的江。它从攀西的崇山峻岭穿越而来,当走近丽江古城,离去须臾,又掉回了头。从那行走的足迹,我分明看到了一种孔雀东南飞式的心情。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它的行走姿势。一条洪波汹涌、湍急险恶、昂首挺立的大江,到了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温文尔雅、轻缓安静,宛若一个凶恶悍妇,一下变成了温柔的淑女。是因为唐古拉山和虎跳峡的雄威,早已奠定了你生命的高度,后来的一切高昂,都已变得多余;还是因为格拉丹冬的融雪、老君山的修行、香格里拉的梦幻,让你的灵魂得到洗礼,改变了狂放的习性?是因为青、藏、川、滇的穿越,遥远而漫长,让你确实感到了疲倦,温婉而行,是想休息休息;还是因为尘河、鲹鱼河、黑水河、西溪河、溜筒河、水洛河的汇入同行,让你多了几分顾盼?抑或是这方水土,有什么化恶为善、化险为夷的魔力,以至于让江河低头,大江驯服,浊流澄清,变得如蓝天下逐草觅食的羊群?
我的追问似乎很远,又很近;很抽象,又很具体。我不否认,流入丽江的金沙江是美的,美得温婉,美得醉人。那美就这样摆在那里,我发不发现,承不承认,都改变不了它的存在。问题是,这不是我要寻找的答案。丽水与丽江之间,并没有必然的等号,金沙江的美,解释不了羌人的心事,破解不了丽江命名的秘密。
对,最美的风景当是人,羌人。
美学家们说,美学的对象是广大的美的领域。马克思也说过,人与动物不同,人是按照美的定律来塑造物体的。当美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被称为伊斯特惕克时,就研究感觉和情感。英伦作家福斯特的小说《带风景的房间》,曾让美学家们兴奋不已,他们说,这就是他们寻找的美的感觉。现在流行的美学高雅趣味,虽是在古希腊的天空形成的,但谁能否认,对美的感应,不是人的天性?
初到丽江的羌人正是这样。他们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美学,但不能因此怀疑他们对美的感觉。他们发现,整个丽江,正是一片“广大的美的领域”,一个带风景的房间。美或丽,处处都在,何止一条江,一座山,几棵树。既然在希腊人那里,凡是可以提高美的东西,没有一样被隐藏起来,他们又何必隐藏;既然这里的美,非一景一物能概括,何不一并揽下这里广大的美的领域和人。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不是纯粹的审美想象。尽管,艺术想象是人类精神中最难解之迷,但爱可以创造奇迹。因为爱,羌人或纳西人,按照自己对美的感觉,来塑造这片土地。给它命名,并把这种命名与自己的愿景联系在一起,让自己成为带风景的房间一部分。古希腊和希伯来精神中人的审美进程,所谓感性的人、理性的人、完善的人和信仰的人,羌人在向纳西转换中,不经意间就走过了全程。
没想到,一种发现美与崇高的感觉,在此刻出现。
当我把寻找的目光指向人时,一个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难题,竟在顷刻之间破解。阿里巴巴之门,是一个时间点:
元朝至元十三年(1276年)。
这一年,产生了许多帮助我解开寻找之谜的元素。首先是元朝廷在这里设置行政区丽江路。这是丽江第一次以一个地域治所的身份被正式命名。与此相关的还有:北方的羌人经过千年的迁徙,大量到达丽江,扎根安居;有了人,社会就需要治理,丽江的土司制度逐步形成;羌人正在尝试改变自己的族姓,由羌族演变成纳西。
我相信,我的寻找,在一个大胆的猜想中完成。
那江,丽江的江,也许原本不叫江,而叫羌。在被称为人类童年文字的纳西文中,无论象形,还是假借,我们都不难发现与汉语表音相通的例子,比如“沟”与“抠”、“湖”与“贺”、“五”与“瓦”等等。初到这里的羌人,在一个没有路的地方行走,趟出一条路,人们就叫它羌路。元王朝的治所,不过是顺势而名。羌人把这里的大美,与自己的族姓联系在一起,给这方的圣土命名。不仅是因为太爱这片土地,更为纪念那迁徙千年,来到这里的羌人祖先。江羌相混,只因方言土语的表音相近。丽江是符号,丽羌才是本意。
不独山水,有丽为羌。在我,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看一棵树修成府
树在狮子山头,隐身于一片柏树林中,俯视着东面的木府。
树和府,就构成了一道风景,矗立于丽江城南一隅。历经风雨无数,柏林修炼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已然成景,站立于这城的最高处。而木府则巍然大气,群楼竞雄,殿宇辉煌,尽显王者气度。丽江人说,“北有故宫,南有木府”,并非信口的自夸之词。